“哗啦啦啦啦啦————”
某处城外的野地,夜晚的天幕阴云密布,雨点敲打枝叶,那雨水或是在顺着茂密的叶片堆积起来,成为更有份量的水滴,或是顺从于树身粗糙的纹理,成为细小的水流,淌落到树脚下的水洼中。
滋养杂乱无章的荒草灌木丛。
偶然间,远边天空闪过几道雷光,照亮几簇不寻常地摇晃的荒草。
然后那点细小的动静又随着雷光消隐淹没到黑暗里了。
“来,哥几个,喝!”
成片的荒草树木旁伫立着几间茅屋围城的小院,其中一间屋里亮着油灯,几个穿灰蓝麻布衣裳的军汉围着木桌。
它们是为金廷而战的汉人治安部队。
名义上服从金廷的调遣,作为最底层的杂兵,平日所做的,也就是守住道路上不那么重要的哨卡,维持治安,保证匪盗不至于影响到官道和金人老爷的地块周边。
此时,百夫长和手下的什长们正享用着饭食,桌上摆着装酒的陶罐,几只烤好的野兔野鸡,和切盘的卤肉,看上去已是丰盛至极。
坐在离摆盘的卤肉最近的位置上的壮汉先拿起酒碗和身边几人的酒碗相碰,再大饮一口,长长地舒口气。
“哈啊.....”百夫长惬意地靠着椅背,“外边有风有雨,屋里有肉有菜,再喝上那么一口热乎乎的小酒。”
“这才叫舒坦。”
“对啊,给个皇帝也不换!”
旁边人当即附和。
“就你?皇帝?”另一人打趣他,“你酒喝多了,说胡话了吧?”
““哈哈哈哈哈———””
桌边响起一阵快活的大笑。
“切。”那人不以为然地又喝了口酒,放下酒碗,慵懒地眯起眼睛,“皇帝老子,不也就是能天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嘛!”
“最多也就是还有人成天伺候着,没人敢不听他的话。”
话到这里,百夫长突然不满地一拍桌:
“那老东西。”
汉子想起白天见到的那户人家,愤懑道:
“吃他点肉怎么了,敢不给,分明就是看不起老子!”
那是个小村里的寻常人家,他们被调过来驻守的时候刚好路过,看上了对方养的家禽,就顺手拿过来加餐,哪知那户人家里的老头跪下来,又是哭又是磕头,不断地哀求告饶,说这是他家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没了这些鸡,怕要挨不过今年了。
军汉当时听得心烦,一脚便踢翻了老头,还多补了几下,听得惨嚎,才和手下的什长们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要你那点吃食是看得起你,你活不下去了,与我们何干?
要不是老子们心情好,按着平常,早连你一块宰了。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诶,大哥消消气。”旁边人笑道,“等哪天顺路的时候,再教训教训他就完了。”
“是啊。”另一人又附和,“老三说得在理!”
“唉。”百夫长叹息道,“其实皇帝老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尤其是南边那个,怂包软蛋一个。”
“我爹当年在世的时候,领着几十号人投校过岳帅,岳帅多厉害的人物啊,领着我爹他们还有老多人,打得金人屁滚尿流,眼瞅着就快拿下中原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岳帅被南边骗过去,阴死了。”
“按理说,那个时候人就该散了,可我爹不服啊,领着百十来号人出去接着跟金人打,结果没消息了。”
“后来听说逃难到南边的人都被送回来了,还传来一句话,【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话到这里,他恼火得一拍桌:
“他妈的,皇帝老子都不认我们!”
“我们给金人当兵又怎么了?老子当了兵能吃乡下人的肉,睡乡下人的闺女,老子当的舒坦!”
“来,喝!”
言罢,一阵推杯举盏,待酒过三巡,桌边一人讪笑着同百夫长说:
“大哥,我腹中涨得紧,得去放放水。”
“才喝这么点就不行了?”他先面露不屑,然后催促,“快去快回,莫搅了兴致。”
“诶。”
屋里几人继续吃吃喝喝,很快,酒至微醺,肉吃得七七八八,百夫长扫视四周,道了声“怪哉”:
“老三怎么还不回来?掉粪坑里了?”
他右侧的什长起身:“我去瞅瞅。”
然后径直绕过酒桌,拉开门。
“呼———”“哗啦啦啦啦啦———”
雨好像比之前大了些,夜幕中雨云更是漆黑如墨,雷蛇翻滚,照出屋外的野地里随着风雨摇晃的杂草和灌木枝条,男人抬起手,阻止风裹挟雨拂面,他身后的油灯光勉强漏进身前的雨幕,可没多远就被夜雨浇熄,彻底被黑夜吞没。
“老三!”
他喊,没人回话。
于是他嘟囔着“这倒霉催的,莫不是真掉粪坑里了”半掩上门,去往驻地的茅厕所在,很快消失在桌边几人的视线中。
又过了会儿,桌上只剩下半罐酒,小半盘肉。
“老四咋也没回来?”
百夫长不耐地皱眉:“这俩夯货偷摸得搞什么名堂?”
他身边剩下那两人面面相觑,也都皱起眉,起身。
“我们去找找。”
他们走出房间。
只留下百夫长坐着。
几步外的窗户挤进来几缕风,吹得油灯灯火明暗不定。
他接着等了会儿,左等右等也不见人,终于等急了,离座,到门前来,冲外边喊:
“阿长!阿贵!”
“哗啦啦啦啦————”
雨声淹没了他的喊话,目光所及,看不到有任何活物存在的迹象。
“.......”
有点过于安静了,整个世界都仿佛只剩下风声雨声,某种怪异的恐慌渐渐攀上他的心脏,驱使他迫切地想要找到同伴:
“老三!老四!快出来,别玩了!”
“咔-轰隆!!———!”
“他妈的人都死哪儿去了?!”
百夫长跑出门,慌乱中,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供给寻常的兵卒们住宿的营房门口,暗红色的液体和地面的泥水相溶,被雨水冲刷下台阶,只余下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他冲向茅厕的位置,下意识地顺着刚才几人所说的目的去寻找。
直至看到茅房外站着的两人。
他才长出一口气,笑骂:
“瘪犊子,干嘛呢?”
“......”
依然寂静,无人回应。
这时他才发现,两人不是站在茅房的屋檐内,是站在屋檐外,雨水毫无遮掩的吹打到他们身上,顺着早已浸透的发丝、衣裳淌下无力的低垂的双手,对此,他们毫无反应。
两人仅仅是两腿直挺挺背着他站在那里,上身软塌塌地倚着什么他没看见的东西。
“轰隆!!!———!”
忽地,雷光闪烁。
瞬间,他僵在原地,浑身发麻,凛冽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看见一道漆黑的影子。
它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雷光映出它的身形。
若说那是物,人的轮廓未免太清晰。
若说那是人,它周身隐约可见泥水,像刚从土里爬出来,浑不似活的。
百夫长几乎是两脚被钉在原地的僵直不动,怕惊扰它似得,屏住呼吸。
然后影子动了下。
“啊!!——!”
雨幕里发出凄惨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