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十四年冬,国都长邺大雪。
鹅毛似的雪花如柳絮般,从前一夜子时便开始落个不停,时至第二天午时,整座城已被白雪覆盖厚厚一层银装素裹。
城南的裴侯府此刻却热闹非凡,聚集了城内一众世家公子少女,因为今日是裴侯府小侯爷裴若寅的生辰宴。
正厅中,几座鎏金的香炉点着沉香,弦乐艺人在拨弄着丝竹。
正值妙龄少女们三五聚在一起聊着近日城中哪家铺子新出了胭脂水粉,哪家的裁缝师傅手艺更好,世家公子们则谈论着城中近日的新鲜事儿,哪家新入的清倌人容貌更娇美。
一位身着鹅黄色缎袄的妙龄少女,生的是曲芙蓉面杨柳腰,在一众少女中极是出彩,只见她轻轻的开口“你们可见这小侯爷整场都有点心不在焉?”
周围的少女听罢,纷纷转头望去,只见这裴侯府小侯爷裴若寅在厅门前来回踱步,不停张望。他身着一袭天青色华服,袍内漏出银色镂空雕花的镶边,高挑秀雅的背影,衬着屋外的雪景,令少女们失神。
显然他是在等什么。
“还能等什么,”一旁的紫衣少女撇了撇嘴,她顺手理了理发上的珠钗,一双杏眼流露出一些不悦,“小侯爷这般优秀,为何偏偏喜欢的是那个只是空有其表的野丫头,一个女儿家整天学堂罚站,学问倒数,整天却喜欢斗蛐蛐踢马球。”
黄衣少女听罢抿嘴轻笑,听了这番话,她的心情是说不出的舒适,这长邺中,她自小最讨厌国公首辅家的那位嫡出小姐,一肚子稻草,却偏偏生了副极好的皮相,投了极好的胎。
这边的小侯爷倒是未在意那边的一众少女在议论什么,此刻内心是有些焦急的。
他招招手和身边伺候的仆从裴流说道“差人去国辅府看看衍小姐出门了没,还是这路上雪太大耽搁了,你去路上接应着,路滑,切莫注意衍小姐安全。”
裴流连忙点头领了命便出去了,好在这边刚出侯府大门,便碰到国辅府的马车停下,他长出一口气,这个祖宗总算是到了。
帘布掀开,先是跳下一名穿着厚重冬袄的少女,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看见裴流一双眼睛月牙似的笑起来,梳着丱发,绑着桃色的发带,天真可爱。裴流一把扶住呛呛踉踉的她“胖果,你可别摔倒了,我可背不动你”少女撅了噘嘴,朝轿子里嚷嚷道“小姐,裴流欺负我,人家明明是纤弱少女!”
帘布又掀开,姜衍璀然一笑,伶俐的跳下马车。
时值午时,裴侯府门前人来熙往,不少人投来注视的目光,马车下的少女,说话声音极甜极清,玉立亭亭,柔美华贵,只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别了一支碧绿的玉簪子。
只见她一双皓手肤白如玉,提着一个雕刻精致的花笼。
裴流望着姜衍手中之物,“小姐,这莫不是给主子的生辰贺礼?”这分明是一只装蛐蛐的笼子...
“这可是本小姐这几日寻遍长邺找到的一品金吾卫。”姜衍挑了挑眉,一副忍痛割爱,极其心痛的模样。“希望你家主子不要不识抬举。”
裴流“....”
进了正厅,姜衍脱下厚重的毛裘披风丢给胖果,找了张桌子自顾坐下,倒了杯酒水一饮而尽
“咦?这是明月楼的杏花酿?”
“今日我可是把明月楼的杏花酿全包了,莫不是上次你没喝尽兴差点砸了人家的牌匾,你爹也不会把你禁足半个月,今日特地让你喝个痛快。”
裴若寅笑着在她身旁坐下,逗弄着姜衍方才带来的那只金吾卫,“不错,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种类。”姜衍砸砸嘴,又连着喝了几杯方觉过瘾。
不消片刻,只听那正午的钟声响起,宴会开始了。
侯府侍女们鱼贯而入,精致的餐食摆满了宾客的桌子,大家轮番向小侯爷敬酒,热闹异常。
姜衍吃了几口,便觉得饱腹了,杏花酿倒是喝了好几壶,脸色微醺,胖果在一旁小声劝着,“小姐,少吃些酒罢,待会回去了,老爷发现了怕又少不了说你几句”
姜衍点点头,看着外面的雪仍是如鹅毛般,厅中的沉香甜腻,烛火暖热,甚觉燥闷。
“好些时日不见,衍小姐越发清减了呢,莫不是这些日子在府上用功读书了?”
姜衍抬起头,发现说话的正是太常寺卿家的小姐陈安然。
“衍小姐今年打算摆脱倒数第一,争取倒数第二了吗?”另一个少女捂嘴轻笑。
姜衍每年考学问,都是学堂一众世家子弟中的倒数第一,她自小母亲过世的早,父亲忙于政务,对她娇惯,只要不出格,贪玩也放任自流,且她打小又厌烦读书和那些附庸风雅的东西。
她倒也不气,笑眯眯的打量了她们一圈,“好些时日不见,诸位小姐倒是个个更珠圆玉润了。”众少女一听不由得恼火,姜衍暗讽她们胖。
“你们在聊什么呢,这般开心?”小侯爷端着酒杯走过来。少女们见裴若寅过来,个个收敛了神色,又变作了大家小姐矜持的模样。
“她们在议论我的学问呢。”姜衍一只手托着下把,挑了挑嘴角。
“下个月师傅又要考学问了,你怕又是免不了一顿尺板子吃了。”裴若寅用手指弹了下姜衍的额头,笑容宠溺。
停留了片刻,小侯爷便又被一众公子叫去饮酒去了。
屋外的雪还在下,天色暗沉,不由得令人瞌睡。
“有点闷,我去院子里走走。”姜衍接过胖果递过来的毛裘披风,便向屋外走去。
下人们在忙着洒扫积雪,见到姜衍纷纷躬身,大家心里都清楚眼前的这位少女日后必定是侯府的女主人,小侯爷喜欢姜衍这件事,除了姜衍装作不知道,整个长邺没有人不知道。
姜衍向着后院走去,离正厅越来越远,人越来越少,雪落在她的肩上,发丝上,甚至长长的睫毛上。她也不拂去,很享受这片刻的恬静。
行至东边的花园,只见那满池娇弱的睡莲被白雪覆盖,池面上早已结了冰。唯独梅花开的灿烂。她轻轻折了一支在手上把玩。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刻她有些后悔,竟没带壶杏花酿出来。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姜衍有些迟疑,要不要回去。
她绕着种满睡莲的池子转了一圈,竟发现不知何时东侧还有一条长廊,不知通向何处。
裴侯府的花园她来过很多次了,从前怎没注意到,难道是这裴侯府近来修了新宅子。
姜衍走了很久,忘记了大概拐了几个弯,周围的梅树已经消失了,视野变得空旷。
“若是有宅子,也太偏僻了。”她暗自想着,眼见面前的回廊又到了尽头,她看着周边的环境,不由得感叹道“竟如此荒凉。”
正思索着,姜衍向左又拐入另一个回廊,突然间又撞上了什么。
她未曾发现,手中的梅枝已掉落在地上。
天地间只有簌簌的落雪声。
她有些发蒙,被撞的后退了两步抬起头。
赫然发现方才是撞上了面前的这位男子。
只见他身着一袭黑色暗纹华服,以金丝裁边点缀,唯独露出那一截白色精致锦缎领口,细长的颈子皓白如雪,眉眼似冷山。漆黑的长发半绾,发间别一支温润通透的白玉簪子。
姜衍的腿仿佛生了根,中了定身咒一般,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僵着仰头望着他。
半晌后,只见他将视线从手中那颗正在被轻轻把玩拨弄着枚戒指上,移到少女的脸上。
垂下眼睛,冷冰的道。
“滚。”
少女仿佛瞬间被法术解开了咒语,转身拔腿便跑。
她上次跑这么快还是在去年上元节夜,被扒手偷了荷包,一口气追了扒手三条街,这次她一口气跑回了国辅府。
胖果跟在自家小姐后面跑的气喘吁吁“小姐你等等我嘛!!”
侯府洒扫的仆人呆呆的望着她的背影,“衍小姐这是撞见鬼了?”
另一边,回廊转角处,裴阳望着那个中途几次把鞋跑掉然后又回过头捡了穿回去的少女,轻声询问身前的男子
“主子,可否还去小侯爷的生辰宴?”
“不了。”男子宽大的衣袖轻甩,转身便原路折返。
“方才那个女子...”裴阳则他身后亦步亦趋。
“若再看到她闯进来,便杀了。”他淡淡的道。
“主子,方才...她看着你,流鼻血了。”裴阳回想起方才那少女看着自家主子的神情,不禁想笑。
男子睨了他一眼,裴阳马上闭嘴。
昏暗的天色里,只见他拖曳的衣摆掀起一阵飞雪,白玉的簪子在黑发中栩栩生辉。
姜衍回到家中,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鼻血流了满脸。
“小姐,你怎么流鼻血了,撞到哪儿了吗?”胖果一边为她擦拭着脸,“候府的人都说你撞鬼了,要不要请个师傅过来看看?”边担心不已的望着自家小姐。
“我今天在候府遇见个男子。”
小姐今日是被一个男子吓成这般?
“那人可是面若鬼怪,青面獠牙?”胖果问道。
姜衍双手托腮,嫣然一笑,又回想起方才那幕。
“那人,风姿绝伦,世间仅有。”
胖果将手搭在姜衍额头试了试“是不是病了,这也不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