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轩很清楚临床医生的性格。
病房里堆满了患者，不让加床，也没扩建，干脆就把3人间的病房变成5人间。
这种虽然不违规，但住院患者却是最后承担所有后果的人。
要是换冯子轩自己，肯定不愿意在狭窄的屋子里挤着，宁愿住走廊。
现在是深秋，还好一些。赶上大夏天，屋子里温度得有40摄氏度，热死人。
空调倒是有，可患者、患者家属一多，人类的多样性就展现出来。
有人吹不了空调，有人离了空调活不了。
临床很多矛盾都与此相关，让人头疼欲裂。
这还是住进来的患者，医院外面排队挂号的有无数人。
地市级医院医疗技术一般，看点常见病，稍微难一些的要送到省城来。
再难一些的送去帝都。
几十年间，已经形成了这种“潜规则”。
至于地市级医院，连个胡桃夹子综合征都治不好，甚至都看不出来，水平的确有限的很。
来到一家西餐厅，美吉姆的招牌在所有细节上昭示着这家西餐厅的正宗。
罗浩医疗组已经到了，冯子轩带着唐主任和耿主任走进餐厅。
“冯处长，来了。”罗浩笑呵呵的打招呼。
耿主任眼皮子直跳，医院里临床科主任敢这么熟络的和冯子轩打招呼的人极少。
背地里大家尊重一点的称呼他为锦衣卫指挥使，不尊重的，恨恨的称呼他为东厂督公。
可罗浩罗教授竟然和这么位煞神熟络，看上去像是多年老友。
“小罗，聊什么呢？”冯子轩笑呵呵的走过来，他一眼就看见罗浩身边的王佳妮。
“大妮子！好久不见，哈动那面还习惯么？”冯子轩关切的问道。
“冯处长好，哈动那面挺好的，每天就看着熊猫，没别的事儿。”
王佳妮当年没少和医院的科室长打交道，她的表情里能明显看出来对冯子轩的畏惧。
“别客气，我跟小罗说过，来医院，去感染科或者病案室，安安静静的多好。但小罗给你找的工作更好，养大熊猫，多少人花钱都找不到这份工作。”
王佳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往罗浩的位置轻轻挪动了一下。
罗浩笑了笑，招手，“点菜。”
“冯处长，您先来。”
“给大妮子。”冯子轩道，“我们吃什么都行，临床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罗浩也没和冯子轩客气，把菜单交给王佳妮。
“牛排是？”
“阿根廷牛排，空运来的。”服务员略带骄傲的回答道。
“我要八分熟的……”王佳妮说着，抬头看罗浩。
“对不起，这位女士，牛排没有八分熟的。”服务员的嘴角已经扬起，努力压制着那份鄙夷。
“嗯？”王佳妮一怔。
“大妮子，牛排分一三五七的熟度，外国人茹毛饮血惯了，有病。”罗浩解释道。
“先生，这是传统，而且每一种熟度的牛排都有特殊的含义。”服务生有些愤怒。
“哦，知道。”罗浩笑了笑，眉毛已经扬起，“要九份八分熟的牛排。”
服务生刚要反驳，罗浩淡淡说道，“跟后厨说，比七分熟再熟一点就行，鬼佬不会吃，你们还不会做么。实在不会做，让他把厨具搬出来，我教他做。”
这话说得有些强词夺理。
“喏喏喏，你看看什么叫霸总风。”陈勇小声和柳依依说着，眉开眼笑，显然陈勇摆足了看热闹的想法，“有本事不来西餐厅吃饭啊。”
“罗教授还会这么说话！”柳依依喃喃说道。
“他狗的很，平时是那种居高临下，看谁都觉得对方是弱者，应该让一下的那种装逼风。这回是因为大妮子，所以罗浩不让。”
“先生，我们是西餐厅。”服务生坚持到。
“西餐厅？那找你们前厅经理来。”罗浩微笑，看着服务生，一步不让。
服务生试图解释，他说了很多，但忽然被罗浩打断。
“据我所知，国外的牛排就没有全熟的，你们卖的全熟的是什么意思？”
“啊？！”服务生愣住。
“是为了迎合国内食客的口味。”罗浩随即解释道，“所以呢，我们要八分熟的。要是不会做，不能做，找你们前厅经理来。”
王佳妮拉了拉罗浩的胳膊，示意罗浩别这么较真。
罗浩的手轻轻拍了拍王佳妮的手。
“大妮子想吃八分熟的牛排，怎么就吃不到呢。”罗浩轻声耳语，“他们就是矫情，前些年非说什么贵族喝红酒的姿势，后来英国女王喝红酒的姿势被曝光，那老太太就差拿大顶喝了。”
“矫情，别理他们。”
罗浩没有压低声音，服务生听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
他想说点什么，可该说的罗浩都说过了。
“找你们经理来，我问问怎么回事，麻烦了。”罗浩微笑，再次说要找经理。
服务生恶狠狠的瞪了罗浩一眼，转身离开。
“小罗，你也有这么较真的时候。”冯子轩哈哈一笑。
这些屁事在冯子轩看来都不算事儿，小罗还是年轻，女朋友被人怼了一句后他立马扎刺。
平时多温和的人，怎么现在就矫情起来了呢。
不过冯子轩意识到以后可以招惹罗浩，绝对不能招惹在哈动养大熊猫的王佳妮。
罗浩真的会发火。
很快，餐厅后厨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滚，什么八分熟，知不知道牛排怎么吃。土包子！什么鬼东西。”
冯子轩心里叹了口气，他是真的只想安安静静吃顿饭。
不过这家西餐厅好像是刚开的，后台老板是谁真没听说过。
自己就算是想解决好像也解决不了，只能随机应变。
算了，小罗别下不来台，冯子轩想到这儿站起身。
“小罗，你们先看着，我去一下。”冯子轩说完，转身就迎着骂骂咧咧的声音走过去。
一定不能让小罗下不来台，这是冯子轩的想法。
年轻人么，为了女朋友，荷尔蒙爆表，不知道做出什么事儿来。
运气好，就这么过了；要是运气不好，三青教授折损在一家西餐店，这又是何苦来哉。
唐主任也跟在冯子轩身后。
“冯处，我怎么觉得声音这么熟悉呢。”唐主任小声说道。
“？？？”冯子轩倒没觉得，他只是认为不能让小罗教授下不来台。
迎面，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过来。
冯子轩觉得这个世界简直太不公平了，一个注射玻尿酸满世界显摆的家伙竟然生意越做越大，在省城的繁华地段都开上西餐厅了，到哪说理去。
马壮也看见了冯子轩，他一下子怔住。
“老板，不是他说的，是那个年轻人说的。”服务生告状。
但下一秒，他眼前一花，差点没晕死过去。
据说自家老板刚从海外回来，手上攥着百十条人命，而且在海外做的是军火生意。
这么一种悍匪般的存在，从霸气外露的形态直接切换，腰弯腰，跟孙子似的迎了上去。
一边走一边还抬起手，双手几乎与头平齐。
这古怪的姿势像是一块大石头，径直砸在服务生的头上。
嗡嗡作响。
“冯处长！您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您看您，见外了不是。”马壮满脸堆笑，脸上的横肉都笑出了褶，带着谄媚。
“马经理。”冯子轩不动声色。
他已经开始怀疑罗浩选这家店的企图。
冯子轩伸出手，和马壮握了握。
“您看您，来跟我说一声，差点就跟您错过了。”马壮抬起头，脸上的每一丝横肉都透着笑容，仿佛在欢呼雀跃。
“呃……”
马壮这种反差感极强的架势瞬间让冯子轩不知所措。
对于冯子轩这种老油条来讲，极少有什么事儿让他恍惚，眼前的马壮变身成三孙子形态就是其一。
“罗教授来了么？”马壮壮着胆子问道。
“就是小罗要的八分熟的牛排。”冯子轩放心了，拿捏着自己的语气和态度，淡淡说道。
“我艹，我就知道！这么有品位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果然是罗教授！”
“……”
“……”
冯子轩、唐主任、服务生都傻了眼。
“老外他妈的就是没进化好的野兽，吃东西都吃生的。我在古巴的时候跟他们吃牛排，一个来进口无人机的美国佬竟然吃的是一分熟的牛排。”
“那玩意吃一口血沫子都往出冒，什么东西！我家狗吃的都比他们熟。”
“八分熟好，八分熟好！”
马壮连连夸道。
冯子轩哑然，无语，怔怔的看着马壮。
而马壮却没有直接去找罗浩，而是回头一脚踹在服务生的大腿上。
不是很用力，只是做个姿态。
“叫大厨出来，带着厨具，当罗教授的面煎八分熟的牛排！”
服务生一怔。
但他还是在马壮下一脚踹过来之前醒悟，转身就跑，跑去后厨。
马壮这才弯着腰，满脸笑容的一溜小跑跑过去。“罗教授！我就知道您肯定会来捧场！”马壮笑着说道。
“你马老板都跟我说了，我肯定来啊。”罗浩牵着王佳妮的手，微笑看着马壮。
冯子轩心中无语。
“我这不是马上要出国了么，给家里亲戚开个餐厅，家里也好有点进项。”
“挺好，西餐厅，还挺正规。”罗浩微笑。
马壮苦着脸，想起眼前这位骑着大白鲨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幕。
当时只觉得骑着大白鲨太过于诡异，后来马壮无数次回忆，找到越来越多佩服的点。
比如说眼前这位核心肌群到底有多强，才能和大白鲨的动作相匹配，能稳稳坐在大白鲨身上。
诸如此类的点让马壮对罗浩的畏惧日盛。
正规这个词让马壮ptsd都发作了，谁能想到开业后竟然会遇到这种事儿。
“罗教授，您笑话了。”马壮试着用文雅的口吻说话，但浑身别扭，说了一句就改口，“我特么也吃不惯，但家里的那帮混蛋玩意就觉得西餐高级。高级他马勒戈壁！”
“好好的肉不烤熟了，非得吃半生不熟的，还说有什么传统。传统个屁，他们那叫传统？那叫茹毛饮血，那叫没进化好！”
罗浩哈哈一笑，“马老板，坐下聊，一起吃。”
“好咧！”马壮大喜，看了看，想凑到罗浩身边去坐，但罗浩身边的空位明显有人，应该是冯处长的。
他直接坐在菜道位置，满脸堆笑，“罗教授，我特意聘请了一位米其林厨师。罗教授，一会尝尝。”
“八分熟，肯定是八分熟！”
罗浩微笑，手指挠了挠王佳妮的手心。
大妮子的手心里全都是汗。
很快，米其林大厨推着全套厨具出来。
罗浩给陈勇使了个眼色，陈勇开始和大厨交流。
本来大厨还有点不情不愿，可当听到陈勇带着伦敦牛津大学万灵学院口音的“本地话”后，整个人都变了模样。
“罗浩，陈勇的口音有问题？”王佳妮小声问道。
“英国那面还是举孝廉制，口音和血统胜过一切。不同街区的口音都不一样，对了，前段时间短视频里不是有个帝都人说东四十条的口音和什刹海的口音都不一样么。
和牛排一样，都是穷讲究。他们有个屁的贵族，一群土包子。”
“啊，我记得。”
“都是没事儿闲的，没什么好显摆的了，显摆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好像比别人高贵似的，其实吧，跟小丑似的。”
王佳妮眯起眼睛微笑。
她抽出手，在罗浩的裤子上蹭了蹭。
牛排很快煎好，八分熟也不是不能煎，罗浩看着厨师熟练的手法，心想早晚有一天要相关的人写一篇论文，一三五七分熟是落后的表现。
“嘶~~~”耿主任一边吃饭一边嘶嘶哈哈。
“耿主任，你这是上火了？”冯子轩问道。
“能不上火么，那么大的一件事。我看见患者血压刷刷往下掉就开始上火。”耿主任叹了口气。
虽然患者投诉的问题已经初步解决，但毕竟没达成谅解，医院还没敲定给多少赔付，也不知道科里要承担多少。
所以一想到这事儿耿主任就郁闷，浑身头疼。
出事儿就要面对这么高轻度的情绪变化，人类哪能适应的了。
耿主任的表情有些难看，有些疲倦。
罗浩忽然注意到她面部肌肉间断抽搐，好像很疼。
打开ai诊断，罗浩瞥了一眼。
原来是这样。
“耿主任，上火几天了？”罗浩闲聊一样问道。
“今天的事儿，从看见患者血压刷刷往下掉开始，越来越疼。吃点热乎的东西一刺激，更疼了。”
罗浩笑了笑，问病史就这样，患者说的话不能全信，只能做个参考。
“耿主任，您漱漱口，我看眼。”
“？？？”
“？？？”
耿主任和冯子轩都愣住。
好好的吃着饭，怎么就看上病了呢。
但只是一闪念的功夫，冯子轩就侧头看向耿主任，“去漱漱口，让罗教授看眼。”
“啊？”耿主任没想到自己竟然变成了患者。
耿主任一愣，但随即在冯子轩的眼神里看见了不满。
面对锦衣卫的指挥使、东厂的督公大人，耿主任马上屈服，也不管罗浩的要求有多无稽，站起来就去卫生间漱口。
“罗浩，怎么了？”王佳妮小声问道。
“耿主任生病了，应该不是单纯的上火。”
“哦？小罗你看是什么？”冯子轩来了兴致。
“可能是缺铁吧。”
“！！！”冯子轩想到了各种跟上火有关的可能，但一点都没想到罗浩竟然说是缺铁。
“冯处长您看耿主任面色苍白，是被吓的么？老主任了都是，不会这么胆小。”
“emmm，能这么说，但证据不够。”冯子轩道。
“反甲，您注意到了么？”
“什么是反甲？”王佳妮小声问道。
“指甲变薄，中央凹陷而四周隆起，呈匙状。这是书上给的解释，现实中主要是指甲中间变薄，看起来有点古怪。而且这个症状一般不重，很难观察到。”
冯子轩努力回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耿主任的手指甲到底是什么样的。
“缺铁？乏力、易倦、头晕、头痛、眼花、耳鸣、心悸、气短、纳差、苍白、心率增快……”陈勇拿着手机，开始念。
他很快念完，“的确跟你说的症状有那么一点点像，但耿主任是上火，嘴里不舒服。”
“所以要看一眼。”罗浩笑了笑，“而且询问病史的时候耿主任说是一股火涌上来，这一点我不是很认可。患者陈述的既往史和现病史都要仔细辨认真假，你说是吧老孟。”
“是！”孟良人想也没想，直接坚定回答道，“上火倒有可能，但指甲不会出现问题。要么就是时间太长，耿主任已经习惯了，习以为常，然后因为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病情加重。”
“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上火。”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孟良人正在绞尽脑汁的为罗浩刚刚说话在辩经。
就算罗浩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孟良人也都当真理。
冯子轩差点没笑出来，这么稀奇古怪的角度孟良人竟然也能找到，真是很辛苦他。
“嗯，老孟的水平有提升，虽然猜的不是十分准确，但大差不差。”罗浩给了一个评价。
“！！！”
“！！！”
“罗浩，你这也太能胡诌八扯了吧。”陈勇鄙夷道，“老孟是怕你没台阶下，你看不出来啊。”
“我知道，可是老孟说的的确和实际情况差不多啊。耿主任的情况就是这么回事，缺铁引起的口腔溃疡。”
“？？？”
正说着，耿主任已经漱口回来。
罗浩站起身，“耿主任，您找口腔科看过么？”
“看过，说是上火。”
这种手段临床经验丰富的老医生经常用，但是教科书里明确禁止。
冯子轩默然，收起笑容，静静的看着罗浩，看他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害，自己人看病就这样，瞎扯淡。随便看一眼，糊弄一下就过去了，该做的检查一样都不做，生怕花钱回头说他看病看不明白。”
“看了好几次，始终都一个说法，上火。”耿主任被罗浩说的感同身受，腹诽道。
“上火还能舌头疼啊，口腔科就是扯淡，他们就愿意推患者。”罗浩抱怨道。
抱怨的情绪似乎感染了耿主任，她对口腔科的不满都发泄出来。
“！！！”
冯子轩听的心惊肉跳，罗浩罗教授的问诊过程简直就是教科书式的，但却是反过来的那种教科书。
“肯定啊，我就是上个火，他们说没事，舌头看着没问题，但嗓子要去耳鼻喉。就这么点事儿，老周还推，真是没见过他这样的。”耿主任跟着腹诽。
这诱导式提问简直……问出了无数问题。
冯子轩甚至想把罗浩诱导式提问的过程记录下来，当临床参考用。
这哪里是一本教科书，简直有两本教科书厚。
“去耳鼻喉科也不是不对，但就是上火么。来，耿主任，张开嘴我看一眼。”罗浩已经走到耿主任面前，“舌头不舒服，正好是口外的活，一般人都不知道。”
“就是，我感觉老周口外的手术做的挺好，但就是太愿意推诿。一点责任都不敢付，哪里像是个老爷们。”耿主任跟着说道。
“啊~~~”罗浩笑着啊了一声。
“啊~~~”耿主任张大嘴，一样啊了一声。
旁边的马壮看得目瞪口呆。
这里是西餐厅！
罗教授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有轻微的舌炎，耿主任您治疗过么？”
“没有。”耿主任摇了摇头，“舌炎么，随便吃点药也就行了，而且灼烧感越来越轻，平时也感觉不到。舌癌发病率多低，不担心。”
冯子轩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罗教授的问诊看着漏洞百出，可却问出了事实真相。
这话说得，冯子轩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可却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
“耿主任，您这是灼口综合征。明天一早去口腔科看一眼，开点药，很快就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