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罗,周末你那面方便么?”陈岩问道。
“方便,放心。”罗浩笑呵呵的说道,“去看大熊猫和丹顶鹤亲密接触?一起一起!反正高铁就一个半小时,开车不到4个小时,很近。”
“那我订票、订酒店了。”陈岩见罗浩“懂事”,心情特别好,喜滋滋的拿出手机。
“别,我一起订。”罗浩阻拦。
“不不不,不占公家便宜,我就是去看个热闹,你能带我进扎龙,我近距离看看丹顶鹤就挺好。”
“行啊,陈主任放心,我都懂,咱自己花钱,不惹麻烦。”
两人知道那个患者的事情再往后说也没什么意义,便换了话题。
至于去长南,反正就不到一千块钱的事儿,没必要推来推去的客气。
陈岩也不差这点钱,罗浩没和他客气。
两人约定好,罗浩离开。
陈岩看着罗浩离去的背影,有些唏嘘。年轻,真好;年轻又加上丰富的临床经验……
他开始有些羡慕罗浩。
要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有现在的精力、体力、临床经验,未必不能和罗浩一争雌雄。
可惜,等这些东西自己都具备的时候,自己已经老了。
陈岩捻着护心毛,回忆自己老去的时间点。好像过了三十岁之后,每五年就有一个明显的感觉。
真好,真的很好。
……
……
王海庆回到长南市。
他还没下高铁,接到方晓的电话。
“海庆,嘛呢?”方晓熟络的问道。
“我刚去了一趟省城,拜访罗教授。喂喂喂,你能听清么?”
高铁上信号有点不好,王海庆手机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能,你去省城了,怎么样?”方晓似乎早就预测到了这一切,很平淡的问道。
“见面说吧,事情有点复杂。”王海庆心绪不宁。
两人约好了一家饭店,从前还是同事的时候经常在这儿吃饭。
也算故地重游,老友重聚。
下高铁,滴了一台车,王海庆来到饭店。
隔着玻璃窗王海庆就看见方晓坐在饭店的座位上,手里拿着手机,正在刷短视频。
“老方,真是羡慕你啊。”王海庆走进来,拍了拍方晓的肩膀。
“羡慕我啥。”方晓关上手机,恋恋不舍的又看了两眼短视频里的搞笑美女。
“你事业稳定,眼看着就能接班当主任。虽然现在反腐反的厉害,钱都让刘主任他们那些大前浪给挣走了,但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呢。”
“就算是没机会,你以后是普外科主任,市里面也有一点点的排面。”
王海庆一想到自己的纠结,深深的叹了口气。
“害,八字没一撇呢,说不定我明天就辞职,老子我不干了。现在临床的活有多难干,你又不是不知道。医保那面就是一座大山,好多患者还办理了商保,商保不给报销回来就一顿作。”
“那也比我好受。”
“你就说,商保和医院有什么关系,他们报不报销的你倒是去和商保公司闹啊,还不是吃柿子捡软的捏么。”方晓继续抱怨。
“唉,这在我看来都是幸福的烦恼。说实话啊,要是……算了。”王海庆深深的叹了口气。
“说说,你去了之后怎么和罗教授说的。”方晓饶有兴致的看着王海庆。
“我拎着片子去的,算是诚意满满了吧。”王海庆坐在方晓对面,把昨天去省城的整个过程都说了一遍。
他越说方晓的眼睛瞪得越大,瞳孔却越来越小,呈针尖样。
“老方,你那是什么表情?”王海庆有些疑惑。
“我艹,海庆,你这是想隐瞒病情,然后把患者偷偷塞到医大一,让上级医院帮你抗雷?”方晓用看傻逼一样的目光看着王海庆。
“啊?!”王海庆怔了一下,想要辩解,但话到嘴边还是收了回去。
解释是没用的,用事实说话。
况且自己最开始的确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想的,方晓说得没错。
“海庆,你平时看起来挺精挺灵的,怎么这么糊涂啊!”
方晓不再像刚刚那样稳坐钓鱼台,而是又急又气,脸开始泛红。
“我……就是找罗教授帮忙看个片子。”
“你扯什么淡!”方晓直接生气,愤愤的看着王海庆。
王海庆低下头,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
看着老同事的样子,方晓心里别扭的一逼。
“你这就是欺负小罗教授年轻,我不是都跟你讲过了么,小罗教授今年拿了三青,明年准备申请杰青,估计还有各种学者之类的。再往后,成为全国最年轻的院士也说不定。”
“我知道。”王海庆小声应道。
“知道你还耍这些小心思,你说没说我?说没说我?你到底说没说跟我有关系?”
方晓追问,看样子有点急眼了。
王海庆愣住,他极少看见方晓如此失态。
方晓这人愿意开玩笑,没轻没重的,但基本没什么坏心思,就是个游戏人生的性格。
平时再大的事儿他也不会很着急。
可今天,就像自己把方晓家孩子扔下楼、喂了老鼠药似的,隐约之间已经能看见方晓的眼睛里泛起了红丝。
王海庆仔细想了想,哭丧着脸说道,“我说认识你,但没说别的。”
方晓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憋了一口气坐下。
“真他妈的,就不该帮你!”
“我……咱们……省城……”王海庆吭哧瘪肚的憋出来几个字,根本没有意义。
方晓沉着脸,一直到上菜,他也没让王海庆,自顾自的吃起来。
他只是沉默的、没有礼貌的吃着,每一口都咬的很用力,仿佛把对王海庆的愤怒都发泄到食物中。
王海庆手脚冰冷,他知道自己犯错了,但不知道自己竟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
方晓是什么样的人,王海庆心知肚明。而方晓现在的表情,说明了很多事儿。
十几分钟后,方晓才叹了口气。
“海庆,这事儿是你办的太操蛋了。”
“我哪操蛋了,我说的都是实情!”王海庆也有些生气,反驳道。
“实情?你怎么不跟罗教授说你术中探查下腹部、盆腔,准备给患者切胆囊呢?”
“实情?你怎么不跟罗教授说你为什么术后第二天就把患者给撺掇出院了呢?别他妈跟我说是患者强烈要求的,谁不知道谁!”
“实情?你怎么不跟罗教授说患者术后腹部疼痛,你为什么不给查腹部b超、ct呢?!”
一连串的问题像是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径直砸在王海庆的脸上,把他砸的鼻青脸肿。
方晓越说越愤怒,手已经摸到桌子上的烟灰缸。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烟灰缸放下。
见王海庆讪讪的低下头,方晓深深的叹了口气。
“好多事,普通人不知道,但你能不知道?我能不知道?罗教授能不知道?”
“他……他……他……”
“昨天,有个患者开玩笑似的问我说给推的药怎么就推了一半,剩下的是不是拿去卖钱了。”
“……”王海庆实在没心思八卦。
但类似的事情在临床上的确经常出现,他早都见怪不怪。
“阿瓦斯汀,就是贝伐单抗,罗氏的那款药,科里也在用。”方晓忽然换了一个话题。
这个话题转移的太生硬,四六不靠,王海庆怔了一下。
“当年这药可是神药,现在也飞到咱蛮荒之地了。”方晓自嘲了一句。
“海庆,你知道10年的时候,魔都第一人民医院眼科的事儿么?”
这个问题跳跃更大,王海庆茫然的摇了摇头。
他不像方晓脑子那么灵活,只对手术有研究,对普外科做化疗相当抵触。
“阿瓦斯汀对视网膜黄斑变性的治疗效果特别好,并不是只能用于抗癌的。但是吧,治疗视网膜病变,每次治疗量只相当于一瓶药物的1/20-30。”
“而阿瓦斯汀当年卖2万一支,还没进医保,能用的人少。”
“真要是肿瘤患者的话,咬咬牙也就忍了,但毕竟只是一个良性病,能一咬牙把阿瓦斯汀打一点点进去的患者不多。”
“所以魔都第一人民医院眼科医生动了善念,几十个患者一起买一瓶阿瓦斯汀,那不就相当于几百块钱一针么。
这么一算,能用阿瓦斯汀解决疾病的人也就多了很多,你说是吧。”
“啊?”王海庆愣住,仔细想了想,似乎是这样。
“于是呢,魔都第一人民医院眼科医生去瑞金肿瘤买了几支阿瓦斯汀,给患者用了。这种事儿,好了,没人念叨你好。坏了,所有不是都是医生的。”
“从2007年直到2010年的3年间,魔都第一人民医院治疗了上万名相关患者,节省医疗费用几个亿。当年的几个亿,而且还都是拿出一两万块钱都舍不得的普通人用的。”
“怎么样?算是万家生佛了吧。七级浮屠,怎么也够了。”
王海庆虽然不知道这件事的结尾,但已经猜到了一些什么,慎重的点了点头。
“后来2010年的时候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十几名患者注射阿瓦斯汀后病情加重,加上那时候互联网风潮刚起,医院还不知道怎么控制舆情,于是事情越闹越大。”
“患者和患者家属肯定不服气啊,咱不说恩将仇报,有恩是对已经做过的人有恩,出问题的患者可没接到什么好处,咱有一说一。”
“罗氏一口咬定是魔都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用的是假药。”
“!!!”王海庆浑身冰冷,他把自己代入进去,已经看见了结局。
他的手脚更冷,末梢微微麻木。
“从瑞金买的药,不属于正常进货,第一人民医院、眼科都没有正规途径。我不是药神?文牧野敢拍么?徐峥敢演么?他们除了哗众取宠,还知道干什么!”
方晓的语气激动,言语偏激。王海庆的手颤抖,扶着桌子,怔怔的看着还在冒着些许热气的菜。
“有副作用就知道药物来源不正规了,妈的!打之前没和他们说么?3年,上万的患者!”
“后来呢?”王海庆涩声问道。
“瑞安肿瘤诊所的阿瓦斯汀是从香江带进来的,出事后就直接关停,涉事医生被刑拘,后来变成魔都第一人民医院眼科两位主任被撤职,停行医资格6个月,院长受到行政警告。”
“所以,当好人,办好事,也是要承担代价的。一个我不是药神被吹成神作,阿瓦斯汀这事儿呢?他们瞎啊。”
方晓说完,深深的吸了口气,站起身,抡圆了一巴掌抽在王海庆的脸上。
“啪~~~”
耳光声清脆、响亮。
王海庆被打懵了,抱着脸愣愣的看着方晓。
“我当时有个患者的家属,正好有眼疾。
因为中央静脉阻塞,视力从0.7变为0.05,注射阿瓦斯汀两次后视力恢复到0.25。
感觉曙光就在眼前的时候出了魔都这事,阿瓦斯汀全国眼科禁用,然后病眼就快速恶化,直至失明。”
“他能怨谁?罗氏?有副作用的患者?还是魔都第一人民医院眼科的医生?”
“开特么什么玩笑!”
“这就是命不好。”
王海庆看着方晓,心里已经知道方晓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出了事儿,自己背锅!你特么这么做,以后长南市的名声就坏了,但凡有问题的患者,省城甚至帝都都得犹豫再三,怕有你这种害群之马!”
方晓指着王海庆的鼻子骂道。
言语激烈,根本不给王海庆留半分颜面。
“当然,这和你无关。可你想没想过就因为你这么一作,多少人会死?”
方晓双手撑着桌子,怒目金刚一般看着王海庆。
“就因为你一个人,断了多少人的后路!”
“不说别人,只说我自己。现在患者在长南做手术,不管多重我都敢收,为什么?”
“我做不下来,可以打电话摇罗教授,人家开车俩小时就到。我在手术台上和小护士聊会天,罗教授来帮我擦屁股,这事儿说出去患者家属都得竖大拇哥夸我方晓方主任人脉广。”
“可你看你干的这叫什么缺德事儿!”
方晓说得事儿王海庆都懂,秒懂。
在省城的时候王海庆就一直觉得心里忐忑,甚至还住了一夜,第二天跑去和陈岩道歉。
自己认为已经足够了,甚至回来的路上还对陈岩、罗浩颇有腹诽。
直到王海庆被方晓骂醒。
是这样,道理在这儿摆着,自己要是觉得还不对……
王海庆刚在心里为自己找借口,耳边就隐约传来刚刚方晓的骂声。
犹豫了很长时间,王海庆深深叹了口气。
“老方,坐下,坐下,咱哥俩喝点。”
“想懂了?”
“懂了。”王海庆的情绪低落,但整个人鲜活了少许,他招呼服务员端了一箱勇闯天涯。
“十五年前,咱俩去喝酒免费的火锅店吃火锅。穷啊那时候,只有发工资的当天才有机会。那时候我看着老主任开好车,就琢磨有朝一日,老子我也能。”
“过去了,别想了。”
方晓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句话。
“是呗,那个年代过去喽。那时候好像什么行业都好挣钱,一把一把的挣。”王海庆回忆起年轻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光。
“现在其实也行,看你怎么想,要什么。”
“我想去南方,找一家公立医院,就是不知道现在的医院老板能不能同意。磨吧……没辙。”王海庆也不再提患者的事儿,好像是想通了。
倒了啤酒,王海庆端起杯,他没等方晓端杯,伸胳膊,酒杯在方晓的酒杯上碰了一下。
“谢了,老方。”
一饮而尽,方晓一动没动,静静的看着王海庆。
“老方,家里怎么样?”
“都挺好,就是儿子有点愁,管也不敢管的太过,万一要是抑郁了呢。你说咱小时候,不听话就是一顿胖揍,真要是实在不听话,我记得建华厂大院的周二狗被他爸吊在风扇上,抽断了3根皮带。”
“周二狗怎么样?”
“他爸去年去世的,你走之后,在咱科住的院。端屎端尿,一个月没回家。”
方晓说着,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你爱人呢?”
“也挺好,年轻时候吵来吵去,现在就应了那句话——少年夫妻老来伴。”
“你爱人什么都好,就是吵架上头,现在能交流了吧。”
“交流?”方晓鄙夷的看着王海庆,“我问你啊,天上打雷,电是直流还是交流?”
“啊?”
“雷公电母,老夫老妻,谁他妈还交流,肯定是直流电。”
“哈哈哈。”王海庆知道方晓的脾气,开始开车,这是消气了。
“老方,之前是我不对,我少喝点,别醉醺醺的。一会就给患者打电话,去做个ct,b超看看到底我做手术的时候把啥给弄坏了。”
“你估计呢?”
“盆腔、下腹部沾的一塌糊涂,游离不出阑尾,位置也有点不好。大意了,大意了。”王海庆叹了口气,满是苍凉。
“算了。”方晓的神情变了几下,最后说道,“让患者明天去我那住院,病历我尽量给你往轻了写,但真要是胃肠有问题,你可别琢磨逃。”
“懂。”王海庆并不惊讶,似乎已经预料到方晓会这么做。
“我跟罗教授联系一下,你说你也是,日了狗了,敢特么的找罗教授给你背锅。”
“上次罗教授来做手术,毛院长都差点被撸掉。”
“啥?!”王海庆震惊。
方晓一边吃,一边喝,一边给王海庆八卦上次罗浩来飞刀的时候遇到的事儿。
王海庆差点没钻桌子底下去。
但想回来,这事儿还真怨不得方晓,王海庆心里知道。
“我本来想装糊涂,你个狗东西非要我去刷脸。刷吧,谁让咱俩这么多年呢。”
方晓叹了口气,拿起手机,发了一条信息。
“小罗教授看着年轻啊,家里是什么门路,走的这么快呢?”
“我打听了,东莲矿总的子弟,他爸去世的早,家里老太太已经要退休了,大舅是东莲矿总的副院长。但就这个副院长,好像还是托了小罗教授的光。”
王海庆瞠目,自己要是有这么个儿子,那该有多好。
“小罗教授的根在协和,八年本硕博连读出来的。按说不应该有多牛逼才是,你看咱医院,3个华西毕业的硕士,现在连主任都当不上。”
“当主任又不仅仅看技术,还要看各种综合条件。你,老方,熬了这么多年,不也才要当主任么。话说你怎么不再找小罗教授来飞刀啊?”
“那次飞刀有点不愉快的事儿,刚才给你讲了,再加上小罗教授忙……是真忙。我去省城两次,假装路过,登门拜访。结果,小罗教授根本不在家。”
“呵呵,我估计省城也留不了多久。”
“谁知道呢。”
正说着,手机提示音传来,方晓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老方?”
方晓愣着神。
“老方?”
方晓还是没说话,愣愣的看着手机。
“喂喂喂!”
几秒钟后,方晓回过神,表情严肃的拿筷子夹了一个花生扔到嘴里。
王海庆知道方晓的习惯,这货在思考。
心中好奇,但王海庆没打扰方晓。
“错了,从头就错了。”方晓很快懊悔的说道。
“什么错了?”王海庆一头露水。
“那个,不喝了,一边走一边说,你给患者打电话,让她现在就去医院,我带她做ct,完善检查,抓紧时间做术前准备。”
在方晓的意识里,他早就知道患者的情况。
只是这也太急了一些。
王海庆愣愣的看着方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周末,市里老大要去扎龙保护区剪彩,你知道吧。”
“知道啊,这不是看省城的冰雪节搞得好,所以想沾点光么。”
“对!罗教授周末带着竹子来捧场!正好能上台帮咱们掌一眼。”
王海庆愣住。
“竹子,那可是罗教授的心头肉,一般人还真拉不来。咱们市里的老大哪来的,你知道吧。”
“知道……”
一道闪电划过王海庆的脑海,小罗教授竟然是受邀参加保护区的仪式?
邀请他的那位……
我艹,自己之前果然是作死!
只闪念间,王海庆已经汗流浃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