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雁苏没来,龙学美倒是先来了,带着一个人,龙学美给自己找的助手。
何礼仁,英文名伊恩·霍勒迪,在香港出生,人生六成时间在香港度过的英印混血。父亲英国人,华民政务司一名普通公务员,上面没人,自身能力也不突出,属于旅港英国人中的底层,比带着远东发财梦过来,却只能借着一张皮招摇撞骗的“理想主义者”强一点。
母亲印度人,来自一个早就落魄的刹帝利家族,已经毫无家族底蕴可言,只能靠着白皮和种姓制度在黑不溜秋的低种姓面前保留一点优越感。
何礼仁是白混白,印度人的特征不太明显,除了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这一点混得好,大概不会跟风英国佬十男九秃的潮流。
在桌球室,冼耀文见了何礼仁,长相一般,在英国人中中等偏上,这方面没分加。外貌在生意场上其实挺有用的,避开借色上位的客观存在事实不谈,富有亲和力的男人、漂亮的女人,总能获得另眼相待,做事会比一般人容易。
个子一般,身材也不魁梧,属于精瘦型,高强度的突击战打不了,容易猝死,但耐力应该不错,非常适合长期进行非突破生理极限的重压工作,这方面有分加。
他正在往君子动脑不动手的阶段过渡,短时间来说,他对富有创造力的高层管理人员的需求并不迫切,他脑子里已经经过考验、成功率颇高的商业模式还有不少,大多会被束之高阁,根本用不完,执行力强的人材越多,他的摊子就能越往大里铺。
创造性人才当然也需要,但有时间慢慢培养,也许十年,也许时间更短一点,他会针对世界知名学府做一名善财童子,设立各种名目的奖学金和产教合作计划,从金币堆里挑出品相好的。
“会打吗?”
一杆高杆左塞将黑球打进袋里,白球叫到一颗红球的手摆位,冼耀文对站在球桌边的何礼仁说道。
“不会。”何礼仁如实回答。
“不会没关系,斯诺克的地位很尴尬,不贵族也不平民,不上不下,不太可能成为热门运动。”
从网兜里掏出黑球放回它的位置,冼耀文在桌边一趴,没打叫到的红球,反而选择打另一颗需要打长台的红球,啪,红球在另一边的底袋口晃了两下,停在袋口。
将球杆递给龙学美,他拥着何礼仁来到小吧台,开了两瓶汽水,递一瓶给何礼仁时,嘴里说道:“喜欢或不喜欢一个人是个人的自由,喜欢或不喜欢一个种族也是个人的自由。
我不问你如何看待华人,那是你的自由,我只需要你记住,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你在工作中会经常和华人打交道,如果你有傲慢与偏见,请收起来,掩藏好。
你前期的福利待遇将主要取决于你与华人打交道的能力。”
冼耀文指了指龙学美,“你是阿美的同学,你们两个之间应该已经做过深入的沟通,今天我不再赘述,三个月或者两个月后,我会跟你深入地谈一次,假如你那时还没辞职。”
说着,他举起汽水瓶,“欢迎你。”
“谢谢老板。”何礼仁举瓶回敬。
呷一口汽水,冼耀文让何礼仁去外面等,他将龙学美叫到自己面前。
“虽然是你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但如果不好用不要死扛着,换人就是了。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用人你是从头学起,我会给你犯错的空间,不用太有压力。”
“先生不喜欢何礼仁?”
“不是,只是减轻你的压力。”冼耀文在龙学美的肩膀上拍了拍,“何礼仁没通过试用期前,不要告诉他太多,一步步慢慢来。”
龙学美点点头,“我懂的。”
冼耀文收回手,在龙学美的衣服上瞟了一眼,“你前天就穿这件衣服,忙到没时间添置新衣裳?”
“我喜欢这件衣服。”
“哦。快小雪了,让伯父组织一次疋头行半日游,家里人都去挑拣自己喜欢的面料,做几身衣裳。你自己去西伯利亚皮草行挑两件皮草,如果方便,了解一下老板方新道这个人,没准有生意可以合作。”
“韩国?”
冼耀文淡笑道:“反应很快,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前线的战事再不利,也不能耽误军官太太穿皮草,大韩民国的冬天太冷,会冻死人的。去忙吧,别忘了后天去机场接人。”
龙学美离开后,冼耀文来到游泳池边,在一张长凳上稍作片刻,一位身穿黑色旗袍,肩披皮草斗篷披肩的女人站到他身前,也许是天气冷的缘故,女人满面寒霜。
因为角度,冼耀文在女人细腰上放肆地瞄了一眼,然后目光下移,打量大小腿、鞋,再返回往上,掠过细腰,从胸到脸再到发型,彻底打量了一遍。
“陆小姐,有没有人说你和王丹凤长得很像?”
陆雁苏讥讽道:“需要我谢谢你把我和名人放在一起说吗?”
冼耀文淡笑道:“不需要,只要陆小姐不怪我把你变成名人,我就阿弥陀佛了。”
“果然是你。”陆雁苏目露凶光,“冚家铲,传我是非。”
“陆小姐,女人讲粗口不好,”冼耀文在长凳上拍了拍,“请坐,你这样站着很显眼,没准被人看到眼里,又要传你的八卦。”
陆雁苏闻言,往左右扫了一眼,略一犹豫,还是坐到长凳上,但坐在凳角,离冼耀文最远的位置。
甫一坐定,嘴里便骂道:“冼耀文,你真卑鄙。”
“卑鄙吗?”冼耀文淡淡说道:“我在宝安是联防队的队员,对敲诈勒索很是在行,只要我想,有些秘密我可以吃一辈子,陆小姐不仅要定期给我送钱,我若是兴致上来,想和陆小姐做几夜露水夫妻,陆小姐大概也不敢拒绝。
陆小姐在剑桥市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落到周家手里的资料并不全,我已经帮你删改美化过,不然,陆小姐早些日子就应该雇人过来弄死我。”
话音未落,陆雁苏的脸变成万花筒,表情不断变幻,有怒,有羞,也有懊悔,早知道注意着点,不要那么张扬,不然也不会被人拿捏。
表演了半场变脸,陆雁苏的表情稳定下来,维持在强装镇定这一张。
“你到底想怎么样?”
“陆小姐那点事,如果换成陆先生,根本不叫事,即使不是陆先生,在我眼里也不叫事。只不过天下无不透风之墙,做过就会有人知道,没有我,早晚有一天也会有人去调查,除非陆小姐甘于平庸,与世无争。”
冼耀文挪了挪屁股,往陆雁苏边上靠了靠,目光柔和地看着陆雁苏,“陆小姐,在金得利一事上,我很欣赏你,如果不是周孝赟主动跳出来要入股中华制衣,打乱了我的计划,我准备什么都不做,就看着金得利使出三板斧。”
“欣赏我什么?”
陆雁苏睫毛抖动了一下,她的心被冼耀文的话触动。
“我没有什么文化,却很尊重文化人,我在美国有个秘书,是你的学长,没事的时候,我会让他给我上课,讲的就是你在哈佛学的那些东西。
金得利冒出来的时候,我人不在香港,等我回来听人汇报金得利的种种作为,我立马想到了周孝桓的未婚妻。
陆小姐,你将在课堂上学到的东西学以致用,且用得有模有样,我怎么会不欣赏。可惜了,真想继续看你后面会怎么做,我也好观察仔细点,给陆小姐做出一个最客观的评价。”
冼耀文摇了摇头,忽然话锋一转,“1930年代,随着西方出现经济大衰退,广东银行曾两度出现挤提。
1931年,广东银行曾被提走高达390多万的存款,但当时广东银行实力还算雄厚,平安渡过难关。
1934年9月,广东银行再度出现挤提,被提走的存款高达1000万元,总行及海外6家分行被迫停业。
后来,广东银行经国民政府改组,于1935年11月复业,由宋子文出任总经理,虽仍称商办,但人事组织已面目全非。
从那一年开始,你们陆家在广东银行其实已经没有多大的话语权,只留着一副空架子,哪怕到了今年也是一样,我猜陆小姐大概不太愿意去广东银行上班,不仅有尔虞我诈,还要受冤枉气,不然,只是未婚妻的身份,没必要对周家的生意这么上心。”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香港的风气还很保守,女人抛头露面出来做事很难,想要坐上高位就更难,肯用、敢用女人挑大梁的地方凤毛麟角,很凑巧,我这里算是一个。”
“我要是没理解错,你想请我?”陆雁苏诧异道。
“你的理解一点没错,我给你500元一个月,你挂个秘书的头衔,先跟在我身边跑跑腿,过段日子,我再给你分配具体的岗位。”
陆雁苏语气不善地说道:“我家还不至于穷到需要我帮人做事赚钱,特别是帮你做事。”
冼耀文轻笑一声,“陆小姐,不,阿苏,不要这么情绪化,你我为敌时,我用点手段再正常不过,你我无冤无仇,只不过是商业竞争,可以敌对,自然也能成为伙伴。
我害你解除了与周孝桓的婚约,这句话在我看来有语病,你爱周孝桓吗?如果你心中的答案是否定的,对我的恨意又是从何而来。”
一个灵魂拷问,直击陆雁苏的内心。
冼耀文抛出问题,便叫过一个侍应,点了两杯喝的,随后只是默默坐在一边,不去打搅陆雁苏思考。
良久。
陆雁苏说道:“就算你说的有点道理,我还是不会帮你做事。”
“因为我传你八卦?”
“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好吧,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看错你了,你的器量太小,不是我需要的人才。”冼耀文站起身,说道:“陆小姐,很高兴和你见面,我们有缘再见。”
说着,就欲离开。
“谁器量小?”陆雁苏不服气地说道:“你说我是非,还说我器量小?”
冼耀文轻笑一声,“好吧,既然你纠结这个,那我换一个更真实一点的说法。你在剑桥市做的那些事是公然的,并非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害怕别人知道的样子,那你在做的时候就应该已经想好被人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也要做好坦然面对的准备。
但从你的表现来看,并非如此,你好像愚蠢地以为八千多英里外发生的事情,不会有人知道。
说你的器量太小,只是我的托词,你们女人当中器量大的并不多,这并不被我当成衡量人才的标准,我只是觉得你不如我想象中那么精明,反而有点愚钝,所以……抱歉。”
“你说谁蠢?”陆雁苏气哼哼地说道。
“你。”
“你……哼。”冷不丁,陆雁苏嚷道:“我帮你做事。”
“跟上。”
“?”
没听到自己预想的回应,陆雁苏愣住了,“激将法?”
“不,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激将法是给人才用的,你不是。”冼耀文呵呵笑道:“从这一刻开始,你吃我的饭,要服我的管。跟上。”
看着冼耀文离开的背影,陆雁苏脸上露出一丝隐晦的笑容,随即跺了跺脚,仿佛心有不甘般跟了上去。
来到办公室,孙树澄在里头,正拿着洒水壶给盆栽浇水。
“树澄,来这么早?”
孙树澄放下洒水壶,朝陆雁苏看了一眼,“我上午就来了,今天工地上要拿钱买材料。”
“哦,这两天营业额涨了多少?”
“星期六当天涨了三成五,星期天跌了一点,昨天和星期天差不多。”
“还不错,从明天开始,每天存五千到我的户头,存够十万为止。啊,对了,存九万五就好,你自己留五千置办冬装。”
孙树澄错愕道:“我,我不用这么多。”
“有的多你留着当零花。”冼耀文坐到大班椅上,扫了一眼桌上的报纸,说道:“以后家里的报纸不用带过来,我不会每天过来,要是过来,会自己带报纸。”
“我帮你收到书房里?”
“放书桌上就行,我自己整理,免得要找的时候找不到。”冼耀文拿起一份报纸,一边摊开,一边说道:“我给你安排的司机明天会到位,你先用宝树的车,哪天你去车行订一辆自己喜欢的车。”
“好。”
几天深入接触下来,孙树澄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扭捏,只是和冼耀文之间的关系该怎么定位,她依然纠结。
边上不说话,却一直在观察的陆雁苏一时搞不清楚两人的关系,不太像男女关系,也不像家人。
对话结束后,冼耀文看报,孙树澄给盆栽浇完水,回自己办公室,瞬时,偌大的办公室陷入宁静,陆雁苏脑子里却是一片繁忙景象,脑细胞排成长龙,扛着冼耀文吭哧吭哧。
在略带诡异的氛围里度过两个小时,冼耀文让陆雁苏下班,明天八点整去青年会点卯。
……
翌日。
陆雁苏提前来到青年会的办公室,已经得到通知的吴婉芳放她进冼耀文的办公室待着。
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免不了四下打量,陆雁苏先打量办公室格局。
两张办公桌,一张是冼耀文的大班桌,另一张应该是给秘书准备的,简简单单。大班椅的后面有两个并排放的文件柜,一个里面装着文件,另一个装着书籍和报纸。
她凑到文件柜前往里一瞧,书籍大部分是拉丁字母的书名,英文书最多,也不乏法语和德语,少部分是汉语书,驳杂,不成系列,关于吃食的最多,也有关于民俗的。
打开文件柜,翻一翻成摞堆放的报纸,有本港发行的报纸,有内地和台湾发行的报纸,东南西三洋发行的报纸也有,且不少,后两洋的报纸她能想到冼耀文关注的原因,东洋报纸让她有点想不通。
拿起一份东洋报,靠着标题里的汉字和配图能大致猜测出是东洋的大报。
将报纸放回原位,她心生疑虑,冼耀文懂日文不稀奇,从那个岁月走过来,懂日文的不要太多,懂英文也可以理解,就算学校里没赶上学,来了香港也有很好的学习环境,上手不难,但是法文和德文是从哪里学的,宝安的中学有开这两门课?
一时想不明白,她也不纠结,坐到大班椅上,晃了几下感受椅子的柔软,随后拿起桌面的一份报纸,无意识地扫一眼,却看见一篇文章被框了起来,一看标题是关于转口贸易的,贸易的对象是韩国进口商。
一打仗,物资就会短缺,这时候韩国的进口贸易应该很好做。
“冼耀文想做韩国贸易?”
放下报纸,拿起桌上的一摞纸,看向第一张,只见上面的标题处写着“男儿当自强”,副标题处写着“曲:将军令”,再往下看,一行行从左排列的应该是歌词。
“从左往右写,真是奇怪的书写习惯。”陆雁苏嘀咕一句,轻念歌词,“傲气傲笑万重浪,热血热胜红日光,胆似铁打骨似精钢,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
“什么文采,不文不白……不对,这是按照粤语的发音写的,还行。”
看完第一张,翻到第二张,标题处写着“恋曲1950”,副标题处写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再往下看,画着谱子,很短,好像只有一个开头,而且涂改严重。
“冼耀文在作曲?”
带着疑问翻到第三张,纸上写着一个个西方著名歌剧的名字,有几个名字被圈了起来,不知道做什么用。
她的新疑问还来不及升起,办公室的门已经被人打开,抬头望去,冼耀文正迈进办公室,看见她,顶着一张笑脸说道:“对我的位子感兴趣?”
失礼的行为被逮个正着,陆雁苏略有点尴尬,考虑了零点三秒,她说道:“不许坐吗?”
“当然可以。”冼耀文迈步来到大班桌前,“不过现在这个时间该轮到我坐,你想坐只有两种可能,麻烦让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