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任七看了一眼地上星星点点的痕迹和鲜艳的红色,不由觉得昨晚或许是太过份了。
然而赵倩却是不以为然,那样的折腾于她而言并不要紧,只叫她感觉到一种愉快的疼痛,更叫她脸上添了神采。
她将衣服一件件系好,那噼里啪啦作响,熊熊燃烧了一夜的火堆终于也化作了灰烬,这时候只有火星子在焦炭之中,冒出轻烟。
“雪停了。”赵倩说道。
“我知道。”
任七将袖子放好,又起身把剑系到身上。
“你该走了。”
“我去哪儿?”赵倩问他。
“去哪儿都好。”
任七冷淡道:“继续跟着我,你不仅报不了仇,还会死。”
“可你说过会替我报仇的。”
“我没说过。”
任七摇头,“我只是要去把仙都的人杀光而已,并不是帮你报仇。而且我也说过,我并不会因为你陪了我一夜,就答应你什么事,我不是这样的人。”
“不愧是大内出身的冷雨任七,果然冷酷无情啊。”赵倩微笑,却并不生气。
“你知道我是谁?”任七并不惊讶。
“我原先不知道,但在看到你用六柄剑,并且见识过你的身手之后,就想起了关于你的传闻,也只有你这样的九州第一大钦犯,才能叫全天下来追杀你,也只有你,能帮我复仇。”
赵倩将头发系到脑后,又拿起刀。
“我也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不过这没关系,因为我们目标一致不是吗?”
赵倩微笑,“如果这件事能叫任统领多少增加一些对我的信任,又叫你放松一些,好在对付仙都时维持良好的状态,我便觉得没什么关系。
或者说,这是我以为的对你有用的帮助,不求回报。”
“那确实很有帮助。”
任七走到门口。
“你当真不回去?”
“不回去,因为亲手报仇,或者亲眼见证,是我活着的意义。”
“别妄谈意义。”
任七不悦道:“杀人或者报仇,仅仅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而已,并不是人生的全部。”
“即便对你而言,也是如此?”赵倩反问道。
她显然是知道任七与朝廷和白莲教之间的血海深仇。
从他一在江湖上重新出现,便有人猜到,任七是为了向朝廷和白莲教复仇才重出江湖,并留下了在各地的传说。
“一开始是这样的。”
任七坦然承认:“我浑浑噩噩过了七年,只是抽烟土,玩各种稀奇古怪的药剂,跟各种下九流混在一起,偶尔为了钱又做些舔血的低级勾当。
等我醒过来,发觉时间不多的时候,又只想着报仇,报完仇便不做他想了,只不过……”
任七忽然一笑,“到了最近我才发现,我报仇的时间虽然已剩不多,然而人生却才刚开始而已。”
赵倩怎么也想不到,这话会从一个天下第一的大钦犯口中说出来,于是好奇道:“是因为女人?”
“不,是一个男人,或者说几个人一起,男男女女都有,他们都叫我改变了想法。”
“可我听说,活下去的意念,只会叫剑士的剑变钝。”赵倩有些担忧。
“那是下等的剑客追求的,只流于表面,因为无心无欲便是最强。”
任七自信道:“我不一样,我挥剑便是挥剑,并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原来是这样。”
赵倩眼里对任七多了一些欣赏,眯着眼道:“如此的话我就更加的放心了,即便跟在你的身边,你也能保护好我。”
“你的生死,你自己照顾,我不管。”
任七说完,自顾自走出庙门。
赵倩也不恼,只是深深看了一眼这山神庙,还有昨夜他们共处的地方后,起身追任七而去。
他们原本就在离山腰很近的地方,这时候雪停,天气重归晴朗后,雪水在枝头缓缓融化,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雪水不时打湿二人的肩头,赵倩只觉得肩头寒冷,而任七则不以为意,只是举着一柄小柴刀,在前头开路,顺手将拦路的树枝斩断。
他们两人一言不发,一前一后走着,好像两个陌生人,雪地林间只有靴子深一脚浅一脚踩进积雪中的声音。
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法,只叫人觉得疲倦而无聊,赵倩不由低下了头,只是用余光瞥着任七的背影,跟着他的路线。
“别一直看着脚下。”
任七突然提醒道:“会瞎的。”
“瞎?”
赵倩是南方人,几乎从未见过雪。
“对,雪看多了,会瞎的。”
任七语气冷淡,“我不想一个盲人跟着我,因为我也不会照顾盲人。”
“知道了。”
赵倩重新抬头,一对明眸眨了眨,然后便看见在前方的一片空地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着三个人。
那是三个铁塔般的汉子,几乎快与任七一样高了,三人都穿着黑色的狐裘,头戴毡帽,双手抵住重刀而立,正注视着任七他们。
赵倩握住了刀子,低声道:“这三人看起来不好惹。”
“当然不好惹了。”
任七冷笑,“他们三个,是我的师兄啊。”
“师兄?”
赵倩仔细看去,那三人的年岁看起来确实只比任七大几岁,最大的那个大概也是四十多岁。
任七站定,与他们隔着二十步的距离,不再往前。
“三位师兄,许久不见了。”
“任七!”
发出这一声怒喝的是三人中的一个黑汉子,名叫罗力。
“七年前我们念在同门的份上,冒着大风险,在津门饶了你一命,秘密将你送到车站,亲眼看着你坐上火轮车离开。
你曾立过誓言,此生不再踏足北方一步,但如今你背弃了诺言,这是男子汉应该做的吗?”
任七冷笑,“当时我打不过你们三人联手,自然得顺着你们说了。而且你要一个大内高手遵守诺言,诚实守信?那岂不是要毒蛇不咬人?很难的!”
“呵!我就说当初应该把他杀了,师父也说过,任七是一个天生的坏种,教化不来的。”其中一人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竟收了你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罗力止住师兄弟的抱怨,只是淡然道:“师父既然收了他,肯定有理由。”
“当然有。”
任七说道:“并不是因为我有天赋,也不是因为我德行如何,师父他老人家收了我爹十七根金条,加上每年做学费的三根金条,答应了我父亲,无论怎样,最后都教我能够进入大内高手的行列之中。
我父亲一向是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女人收了他的钱得躺下,师父收了他的钱,自然也得将全身的本领传给我,一样不能少。”
赵倩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不由打心里佩服任七的坦荡与实际,即便在自己一个外人面前被戳穿了背弃诺言这回事,他也仍面不改色,甚至不把这当做一回事。
罗力则是叹了口气,“任七,我原本想着今天不用同你过手的。”
任七不以为然,“你们受了仙都召唤来这里的时候,不就是为了和我动手吗?这时候假惺惺做什么?
我记得我们门派的精神和口号,不就是做事要果断,不能像这样婆婆妈妈的吗?”
“谁跟你一个门派了?”
罗力怒喝一声,抽刀卷起风雪,大步向任七奔来。
“来的好!”
任七抽出一柄红剑,冲上前去与罗力碰在一起。
巨力叫雪花冰晶四散飞溅。
罗力使的是重刀,大巧不工,不重技法,只是以剑带人,凭着腰力和臂力抡动这又长又重的铁剑,势大力沉,压制敌人。
任七当然知道这重剑的厉害,然而他却是摈弃了手中快剑的长处,反而以短处,也就是大力重击与罗力对拼。
罗力原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可只是过了两招,他便已感觉不对。
七年前他在津门,一人便可以与任七捉对厮杀,然而如今只是对了两剑,他就以感到力不从心。
这七年,任七到底习练了什么!?
另外两人看出不妥,也是立即上前,持着重刀,以同样的力道和架势加入战阵之中。
三人如同三团黑旋风,从三个角度向着任七夹击。
尽管眼前眼花缭乱,然而任七却是一步不退,只是出剑,与三人交战。
兵器碰击声中,火花四溅。
又过了几招,任七往后跳出一步,看起来像是支撑不住这样的对攻,退了出去。
其中一人见状,人随刀走,乱披风式地轮动长刀,向着任七砍去。
“不好!”
罗力心里浮现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任七退后的一步是假的,他的重心仍在前面,等那人撞上来时,他也一并前出,手上轻轻一挑,重刀被他挑飞,落入雪地之中。
罗力二人看到这一幕,不由地都又惊又怒,左右两边袭来。
任七向前一刺,待罗力转为守势时,他的剑又突然一斜挑,罗力只感觉虎口一震,手里重刀也被高高挑起,落到了身后。
三人被缴械了两个,另外一人也不例外,任七手一晃,那人的刀也脱手,插入雪地之中。
任七将剑收回鞘中,冷然道:“已经可以了。”
“可以什么?”
罗力瞪着他,“你现在不杀我们,是为了在津门的时候,我们放过了你,所以你今天也放过我们?”
任七也不由回味道:“那时候,你们三个也是用这重刀压着我,好像压着一条死狗,不住地羞辱我,然而你们又不肯杀我,或者押我去领赏,叫自己得了那份富贵。
我虽然并不因此感激你们,可今天,也愿意叫那件事一笔勾销,你们拿上刀走吧。”
任七这样说完,转身就走。
然而走出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因为他听见罗力三人从腰间拔出短刀的声响。
任七的门派,叫做神刀门,是一个名字听很俗气的门派,听起来好像是乡下哪个泥腿子不知道怎么起名,随口叫的一个名字。
然而神刀门又确实是玉京,甚至整个北方有名的大门派,光是御前金刀侍卫便出过不止一手之数。
他们门派最出名的当然是大刀的刀法,然而小刀,短刀却也是最后的保命手段,或者说代表着他们一门刀客最后的尊严。
“任七!”
听到喊声,任七面色凝重地转过头来,罗力将一柄小刀丢给了他。
“你要还自认是我们神刀门的人,这一战便得继续打下去。”
“一定要如此吗?”
任七皱眉,“你们打不过我。”
罗力面色凛然,“打架和杀人是两回事。”
“仙都到底答应了你们什么,以至于你们要为此赔上性命?”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啊,任七,你可以忘恩负义,我们不行。”
“是师父叫你们来杀我的?”
任七眼中泛起戾气。
“他老人家一直想着能在兵部谋一份差事的,所以你的人头,便是他的踏脚石。”
“来!”
任七再不多话,只是将不足小臂长的短刀拔出来,亮晃晃的刺着他的眼眸。
三人互看一眼,再不迟疑,成三角队形向任七攻来。
任七怒喝一声,闪进三人之中。
一个错身后,三人脖子处迸发出血花,落入那已被脚印踏的泥泞的稀泥之中。
“他们……”
赵倩刚想说话,却对上任七冷冰冰的眼睛,只得闭嘴。
任七没说什么,只是将短刀丢入雪中,一言不发地离开。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比之前更加沉默地行路,直到天黑,才在一间屋子里歇下。
任七一整天无话,一进屋子便在冷冰冰的炕上躺下,只是面对着墙。
赵倩在那已有些开裂的火炕中升起一把炉火。
火光映照下,赵倩看着他的身影,只觉得这个沉默寡言,背弃了一切的男人身上,背负着太多的痛苦。
她不由地生出同情心,将手搭到任七的肩膀上。
这时,任七突然伸出手来,将她一把拽了过去。
赵倩刚开始一惊,接着释然,张开了怀抱,迎接任七。
她只是微微合着眼睛,放任着任七索取,宣泄。
在这寒夜里,赵倩做了一个无私的奉献者,用自己的柔情安慰着沉默的任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