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爸从不让我到寺里头去的。”
“那你又说要带我去千佛寺?”
任七停住,看阿珂的眼神满是怀疑。
这时候他们才刚刚上路,回原先的屋子还来得及。
“我只是说我没进去过,又没说我不知道怎么走。”
阿珂微笑道:“我答应过阿爸,不进入千佛寺,但我没说不在远处看它几眼的。”
“照你的说法,他自己就在寺里头,为什么又不让你过去?”任七问道。
“阿爸说过的,女孩子进佛寺不太方便。”
“你阿爸没说错。”
任七冷笑一声,“寺院里只要一进了女人,便会乱起来,乱的不得了。”
“你又知道了?”
阿珂不服气道:“千佛寺的师父都是一心向佛的,才不像你想的那样肮脏,而且你也只是道听途说吧?”
“道听途说?”
任七冷哼一声,“我在江南的寺院里就已见过了,一个住持,养着七八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儿子都生了一串了。”
“咦,这未免太可恶了吧,他犯了业,老天爷会惩罚他的。”阿珂忿忿道。
“不用老天爷出手。”
任七淡然道:“我把他挂在城墙上,那时候是大夏天,街上走一遍就能热死狗的天气,那和尚油脂多,能熬,惨叫了好几晚,被晒了三天才死的。
死的时候人干了,那层皮耷拉下来,看起来整个人好像融化了一样。”
阿珂点头赞同道:“淫乱佛寺,该杀,你这是为民除害啊。”
“为民除害?”
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任七笑出了声,惊得枝头的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起。
在阿珂不解的眼神中,他解释道:“当时我在督办白莲教的案子,杀了一批,又抓了一批。
当地有个道士,和那住持不和,一直想谋和尚那座寺庙,于是他给了我一箱黄条子,我就顺手把那和尚打成白莲教的同伙,一起给办了。”
“啊?”
阿珂皱眉道:“那道士好狠毒的心肠,和尚没防备到这一招啊。”
“谁说他没有?他来找我,给了我两箱黄条子。”
“那你不应该转头对付那道士?”
“我为什么要反过来对付那道士?”
任七从一边的树上折下一条枝丫,在手里捏了捏。
“因为他给你的钱比道士更多,你不应该是看谁给钱多就帮谁吗?”
“错!”
任七纠正阿珂的想法。
“我杀了他,那钱就不是我的了?那道士杀人夺地这样的事情,都只肯出一箱黄金,便说明他的家底没和尚那样的丰厚。
而和尚随手就能搬出两箱黄金,我要是再挤一挤,不是能拿更多?”
“这就是你杀了和尚,抄了他家的原因?”
“差不多吧,反正我把他挂在城墙上的时候,他连姨太太的肚兜放哪里都告诉我了。”
“咦……这和尚真不是东西,那还真不如把家底给了道士算了。”
“还是错!”任七冷声道。
“又错哪里了?”阿珂觉得头晕晕的。
“那个道士,也被我给杀了。”
“啊??”
任七将那树枝丢到一边,“因为我认为,那只是定金而已,没想到那已是道士的全部家产,他不尊重我,所以我把他杀了。”
“难道,你不需要向别人给个交代吗?这样乱杀人?”
“我是大内高手,要向谁交代?”
“大内高手?”
阿珂瞪大眼睛,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我阿爸说过的,要小心那些大内高手,他们,他们……”
“没错,大内高手都是一帮畜生,恶鬼,不过这已跟我无关了,因为我不是大内高手了。”
“哦,原来是这样。”
阿珂松了一口气,“我就说你这这长相,也不像啊。”
“不像?”
任七看了她一眼,“那你说,我像什么人?”
“你像一个好人。”
“好人?”
任七哈哈大笑。
“你为什么又笑?在过去的十多天里,你从未笑过一次,但今天,你已笑了两次。”
“因为谁在一天里听到两个天大的笑话,都会像我这样发笑的。”
原本阿珂还神情疑惑,这时候也开怀笑了起来。
“这又有什么好笑的。”
收起笑容,任七伸手示意,“走吧,有什么想说想笑的,到了千佛寺再说。”
“可那时候,我就得留在外边了。”阿珂说道。
“因为你父亲不肯叫你进千佛寺?”
阿珂点头,难免有些委屈:“他自己是时常进出千佛寺的,但从不肯让我跟着去,去做什么,也不许我问。”
任七没接话,而是想起,在屋子里的那十多天里,从未见过阿珂口中的父亲。
阿珂只是每次到了饭点的时候便出门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总能带回来一些野菜和水果。
至于米和腌肉,则高高悬挂在房梁上,似乎是一次便会囤积半年的量。
“你父亲在千佛寺做什么的?”
“我也不清楚。”
阿珂抵着下巴,“阿爸从不跟我说的,你知道,他也不许我问,不过我时常闻见他身上有草药的味道,也许他是帮千佛寺的师父们打理药园的。”
“千佛寺里有药园?”
“我又没去过千佛寺,我哪里知道?”
阿珂眨了眨眼睛,“反正我的医术是我阿爸传给我的,他自己说过,他在寨子里的时候就已是很有名的医生了。
只不过我没回过寨子,一出生就在这里了,所以也不知道寨子里头具体是什么状况。”
“寨子?”
任七眯着眼睛打量她,“原来,你们是苗人?”
“怎么?”
阿珂俏皮地抖抖肩膀,故意带着西南口音说道:“我只是换了身山中方便行走的衣服,阿哥你便看不出我是苗人了吗?”
……
尽管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尹秀推开门的时候,随着那一阵恶臭扑面而来的,还有骇人的视觉冲击。
在这不大的房间里,借着灯光,他看见床榻上躺着一坨几乎不成人形的烂肉。
他衣不蔽体,只用一张薄薄的被子盖住身躯,露出被子的那只手几乎只剩下骨头,分明的关节和骨头在有些溃烂的皮肤下显露出来。
他的一只手被吊起来,这就是尹秀透过窗户纸看到的那只手。
这只手臂上满是针孔,特别是在手肘的位置,密密麻麻简直好像虫巢。
这便是法因大和尚,机械地张大着嘴巴,全身能动的地方只剩下眼睛,浑浊无神,点缀着黑斑。
到了这里,他那好像破鼓风机一样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明显,听在尹秀的耳朵里好像催命。
尹秀慢慢走近,闻见法因和尚身上的臭味混合着草药的味道,显得极为怪异,刺鼻。
法因和尚的眼睛转过来,发出光亮,同时喉咙里的痰响越发明显。
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跟尹秀说的。
尹秀靠近,看见在他的旁边,还摆着佛经和念珠,但此时这两样东西于他而言无用。
佛祖和良医都已搭救不了他。
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人用药草和针灸吊住了他的命,所以他才能以这种状态活着。
“我明白了。”
尹秀翻动经书,一边整理着思绪。
“千佛寺的和尚之中,有人不想你死对吧?就像刚才那个和尚一样。他们想你活得久一点,这样才好做千佛寺的招牌,宣传佛法的高深。
也难怪的,如今是末法时代了,道士和和尚都不景气,总得有什么神迹来维持别人的信仰。
这样才能弘扬佛法,庇佑门人啊,而法因住持,尽管你不想,可你就是这个奇迹啊。”
法因的眼睛转动着,喉咙里发出响动,似乎是要告诉尹秀什么东西,然而传出来的终究只有浑浊的异响,好像沼泽里的气泡。
“可惜你不会心灵传音,我也不会使你开口说话的医术啊。”
尹秀感叹一声,“你的身体虽动不了了,但头脑还清醒,一定有很多的话想说,我也有话要问你,可惜……”
他突然看到手边的佛经,来了主意。
“这样……”
尹秀把佛经递到法因的面前,又将灯芯挑高一些。
“如果这一页上面有你想说的话,你就眼珠子往上翻一下,没有我就跳过。
如果有的话我就一个个字指给你看,到那个你想说的字上面,你就再往上翻一下眼睛,可以做到吗住持?”
法因和尚的眼睛往上翻了翻。
于是尹秀脱下手套,开始慢慢翻动书页,指给法因看上面的字。
尽管感觉时间很漫长,可实际操作起来也很快。
不一会儿,尹秀将经书合上时,已得到了三个字。
死,我,沙。
“杀死我?”
尹秀问他,“你是这个意思吗?”
法因的眼睛上下翻转,显得很是激动。
“好,我会把你从地狱里搭救出来的,并不是因为我们相识,只因为这只是顺手就能做的事情而已。”
尹秀袖子一抖,将一柄匕首拿在手里。
法因盯着这匕首,寒光映入他的瞳孔之中,竟隐隐叫他那双死鱼眼一般的眼珠子有了神采。
尹秀不再废话,提刀对准法因的咽喉。
就在这时,门外竟又传来了脚步声。
吱啦一声,门被推开。
进门的不是和尚,而是一个包着头巾,衣着风格跟白凤凰和白孔雀有些相像的男人。
那也是个苗人,名叫桑久。
他提着一个竹编的篮子,站在门口便已开始鞠躬。
“住持,晚上好。”
桑久的口音跟白孔雀一样,这不由叫尹秀怀疑,他就是她们两姐妹要找的那个隐居于千佛寺的苗人。
这时候尹秀藏在屏风后边,细心观察着他。
只见桑久将竹篮放在桌上,又从里头掏出一根长管,围巾,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绿莹莹,散发着药草气味的浓粥。
桑久把粥放在桌上后,法因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喉咙里的异响越发响亮。
“还不着急师父,烫。”
桑久从衣服里拿出烟杆,在桌上磕了磕,把旧的叶子抖出来,填入新烟叶。
然后他拿出火柴在鞋底擦一下,呲的一声火花亮起。
顿了顿,他才想起眼前有盏油灯。
“嗨,又忘了,这里有火呢。”
桑久这样说着,还是将火柴凑近烟杆。
滋……
随着一声叹息,烟气缥缈,将桑久的脸笼罩在其中。
他抖抖手,将火柴熄灭。
“悟尘长老跟我说,这里要防火,防烟,是佛门的净地,要清净,洁净。
切!抽袋烟还能跟不洁净沾上边了?我可是爱干净得很啊,烟杆子洗了又洗的,不沾一点烟油在上边,而且我一天也只抽两袋,早上起来一袋,来这里一袋。
因为我知道住持你是喜欢闻见这烟味的,可惜你动不了,要不然我也还能伺候你吸一口。”
慢悠悠吸完一袋烟后,桑久起身,拿手摸了摸碗边。
“好了,已经温了,再不会烫一点了。”
他从一边拿过长管,用一块白布仔细擦拭着。
“不容易啊住持,我们都在坚持,受着磨难,然而我知道,我们受的苦,比不上你千万分之一呀。
但悟尘长老说了,还未到时候,你和我,都还要在这世上熬一熬,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这只能苦了你了,然而住持你说过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咬紧牙关,再扛一扛吧。”
说着桑久将长管塞入法因和尚已没了牙齿的嘴巴之中,同时熟练地将碗凑上去。
咕噜,咕噜咕噜……
尹秀在屏风后边看着这一幕。
只感觉这是天下第一的酷刑。
法因和尚原本干枯,萎缩又塌陷下去的喉咙,随着那碗中米粥的灌入,突然又膨胀起来,随着粥水的进入鼓张,起伏,渐渐圆润,成了一面鼓。
不时有绿色的粥水从嘴角边流出。
这时候,桑久便会稍微停下,拿起一块布将那痕迹擦去。
在这过程里,因为咽喉的自然反应,又因为流速的关系,法因和尚不时有好像呛水一样的反应,绿色的粥水有时候从鼻子里呛出来,流到嘴边,有时又混合着眼泪,从眼角滑出。
到了这时候,那枯木一般的身躯又好像有了反应,不时颤抖,震动一下。
然而桑久的耐心实在是好,他总在法因呛出米粥的时候,适时停下,清理,没有一点的不耐烦。
过了一会儿,随着最后一滴米粥灌下,法因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身体又萎缩下去。
桑久收回工具,仔仔细细地帮法因清理身体。
咕噜……
尹秀突然瞥见,法因的嘴巴里,舌头好像动了动,伸到嘴巴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