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马家渐渐热闹起来了。
那些为祭典做准备工作的男男女女都从繁杂的工作中解放出来,聚集于祠堂之中吃晚饭。
在祭典的准备期间,但凡参与准备的男女都在这里吃饭,这是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
尹秀也入乡随俗,在祠堂里的一张八仙桌上坐下。
男女不同桌,所以跟尹秀坐在一块的都是马家的男丁。
据尹秀的观察,马家是典型的阴盛阳衰,祠堂里九张桌子,竟只有三张桌子上坐着男人,还坐不满。
马家驹热情地给尹秀倒茶,招呼他。
马家驹是马小玉的堂哥,马心怡的亲哥哥。
“我听说你是从九州来的茅山道士,还是毛家的传人?”
桌上的人也都看向他,看来他们已对尹秀的来历十分了解。
尹秀点点头,“那是师父看得起我,收了我做徒弟,学点手艺而已。”
“你可就好了。”
马家驹叹了口气,“像我们这些男的,除了给马家传宗接代以外,别说练法术了,就是想跑外面经商也得得到家族里的点头啊。”
尹秀微笑道:“这样的生活不也是叫人羡慕的吗?我如果像你们这样悠闲啊,倒是怎么都不会去奔波的,而是躺在夏威夷的沙滩上晒太阳啊,喝着饮料,看着海,身边还有几个美……”
“好几个什么?”
尹秀听到背后带着寒气的问话声,顿时感觉不对。
还未转过头去,他又瞥见同桌的男人们没了原先欢笑的气氛,都冲他用力地挤眉弄眼,似乎很是担心尹秀的处境。
于是尹秀咽了咽口水,挤出笑容,转过身去的时候,马小玉却已离开,面无表情地在最上边的桌子上坐下。
这不禁叫尹秀难免有些担忧。
“朋友,你怕女人啊?”马家驹问他。
“什么叫做怕女人?”
尹秀不服气道:“我这叫做尊重女人啊,我怕她?我是尊重她啊我。”
“好,尊重尊重。”
马家驹给他斟茶,颇为同情道:“马小玉,她是我们家族里最利害的一个,不管是本事还是个性。
现在就连我妹妹都学她的说话方式和做事风格,叫我们家里颇为头疼啊。”
尹秀想起马心怡,顿时又觉得更该被同情的是马家驹,于是反过来给他斟茶,安慰他。
“理解,理解。”
一桌人之间的距离顿时又被拉近了不少。
等到开饭,饭菜一盘盘端上来后,尹秀被吓了一跳。
桌上一个个盘子,碗碟倒是摆放地整齐,菜品也精致,洁净,层次分明,但是其中的内容却叫他觉得难以下筷。
菜心,豆腐,杂蔬,百合莲子羹,雕花的萝卜,白灼的油菜,除了一两道清蒸不加酱油,姜葱调味的鱼以外,整桌的菜都是清清白白。
“今天吃斋啊?”尹秀问道。
“唔?”
其他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有鱼吗?”
“哦哦,不好意思,我看错了。”
这下尹秀终于知道为什么马小玉每次吃饭都像是饿死鬼转世了,天天吃这样的东西,就算是厌食症患者,到了那些炸鸡店里恐怕也会立即被治愈的。
尹秀低头吃饭,又不时往马小玉那边看去。
然而除了偶尔被马岚用眼神关照了一下之外,马小玉全程都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马小玉只是小口小口地夹菜,吃饭,闭着嘴咀嚼几下后便不动声色地咽下。
虽说马小玉平常在大众面前也是很淑女的,但是像这样显得过于小家碧玉的吃相,尹秀还是第一次看见。
在他因此多看了几眼后,马岚的眼神又投了过来,似乎是在问尹秀有什么要帮忙的?
尹秀赶紧转过头来,只是低头吃饭,夹菜。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仆人又上来领他去客房休息。
这不禁叫尹秀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软禁的人,而不是什么客人。
而马小玉晚上则得留在祠堂,跟着马岚复习祭典的仪轨和颂词,看来他们最近是没什么相处的机会了。
尹秀虽觉得遗憾,但洗完澡躺在床上后,又开始思索另一个问题。
那就是马小玉,还会跟他回去九州吗?
最初她是因为追杀那些吸血鬼才从大马来到九州,港岛。
在消灭了吸血鬼之后,她的任务和目标便已经完成了,之后的事情,其实与她的关系已不大了。
而且马家与九州中原之间的联系已经很少了,他们整个家族都搬到了大马,在这小村里边过自己的生活。
因为自己的关系,他叫马小玉数次深陷危机,而又因为他的关系,隐蔽世间许久的仙都也再次出现了,还找到了远在大马的驱魔马家。
一切的漩涡和风暴,都是因为尹秀而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叫马小玉先留在大马,是否也可以叫她避开那些风险。
刘半仙以风水为最高追求,恢复九州灵气,收集天下龙脉,于他而言是究极梦想,为此他即便死了也毫无怨言,因为这是他要冒的风险和代价。
任七的目标压根不是什么龙脉,但因为朝廷在寻找龙帝子,秉着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原则,他帮助尹秀,便是在变相摧毁朝廷和白莲教,所以他也愿意冒风险。
但马小玉,一切于她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没必要叫她为此送命,不是吗?
毕竟尹秀做的是世界第一危险,也是世界第一艰难的工作。
也许他应该问一问马小玉的想法,她以前表露过想法,但是如今自己和马小玉也许都因为经历过一些事情而产生了某种变化呢?
毕竟人跟世界是不一样的,世界是永远不会变的,而人却难免因为各种原因发生变化。
尹秀辗转反侧的时候,窗边轻轻响起了扣窗的声音。
“谁?”尹秀问了一声。
“马心怡。”
听到这名字,尹秀吓了一跳,但反应过来,却感觉那明显是马小玉的声音。
果不其然,尹秀刚推开窗,便被马小玉一把拉住了手。
马小玉这时候也已洗完澡,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有些湿润,身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气。
见到马小玉,尹秀难免激动,心想今夜大概是要睡不太好了,立马就要将她接进房间里来。
然而马小玉却是先把他从窗口拽了出来。
“我们到镇上去。”她低声道。
“这时候去镇上,干什么?”
尹秀仍抱有一丝期待,毕竟在马家的宅子里,有些事情确实不方便。
“去做一些快乐的,并且只有你能带着我做的事情。”马小玉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如此,尹秀又哪里还有什么犹豫,只是跟着马小玉蹑手蹑脚地爬上屋顶,然后两人施展身法,悄无声息地翻出了村子。
等到了外边,马小玉显然是轻松了不少,带着尹秀从小路穿出去后,拦住一台黄包车。
拉车的是个本地人,瘦黑的脸泛着一些因为久晒和长跑而导致的红晕,肌肉发达。
马小玉跟他说了地点后,便和尹秀坐上了车。
尹秀暗地里翻了翻口袋,却怎么也没找到刘半仙当初给自己的那两个“防身工具”。
“你在找什么?”
马小玉眼神尖利的很,“我看你不像是在找零钱的样子。”
“哦,没什么,我只是以为我带错了什么东西而已。”尹秀赶紧答道。
“不用带别的,带钱就行了。”
马小玉认真道:“带了钱,在镇上什么买不到啊?”
“哦,这样我就放心了,没想到大马这边还挺开放的。”
尹秀又摸了摸脖子,自言自语道:“等下到了镇上还得再洗个澡才好啊,这边太热了。”
“洗澡?”
马小玉瞥了他一眼,“你吃宵夜之前还有洗澡的习惯啊?我怎么不知道?”
“我倒是想让你知道。”
“不必了。”马小玉扭过头去。
虽说嘴上占了便宜,但尹秀心中那点绮思也被粉碎了。
原来马小玉找他,只是为了找他去镇上吃宵夜而已。
马小玉并没有看出尹秀的想法,只是问他:“怎么样,在这还习惯吗?”
“才一天而已,肯定谈不上什么习惯的。”
尹秀笑笑,“但是这里也是个不错的地方,不是吗?”
“热了点,远了点,又偏了点,除此之外一切都很不错。”
马小玉玩着手指,“就是饭菜再寡淡,吃多了也习惯了。”
“是吧?”
尹秀终于将之前的那个话题从一个隐秘的角度提起。
“你知道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一个没【故乡】的人,就是一个天生的浪子,到了哪里便在哪里生活,于我而言哪个地方都差不多。
所以我愿意到处跑,也可以到处跑,因为对我来说,这些漂泊都没差的。
但是对明叔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他从小就在港岛长大,他老爸给他留了一栋楼。
即便是想着为天下出一份力,你叫他立了港岛,他也难免要犹豫一下的。”
“人离乡贱。”
马小玉将一缕头发拨到耳朵后边,“这是我姑妈经常讲的,我很难说她是一个纯粹的道士,因为她从来考虑更多的都是马家的存续而已。
至于中原的事情,其实她并不怎么关心。”
“那你呢?”尹秀突然问道。
“什么?”马小玉不解道。
“我是说九州的事情。”
尹秀看向外边,月光照亮道路,黄包车夫车把上的马灯也一晃一晃,发出橙色的昏黄光亮。
外边的林子里一片漆黑,不时有萤火虫在灌木丛中穿过,忽闪忽闪,好像眨眼的星星。
“我感觉到,仙都其实并不是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它是一个实际存在,触手四通八达的大怪物,就好像深海里的章鱼一样。
你望着海面黑漆漆一片,以为底下空无一物,但其实仙都就藏在这黑暗之中,只是暂时没有浮现出来而已。
在北美那边,我见识到了仙都和朝廷结合在一起的力量,越发叫这种感觉真实,迫切起来了,实在是一个庞然巨物啊。”
“你不会是怕了吧?”
马小玉先是感到错愕,然后才反应过来,其实尹秀担忧的不是自己,而是她。
于是马小玉又不免感到好笑又好气,“你到大马来,就是为了跟我讲这个?如果只是为了劝我留在这里的话,你大可以写封信给我,不用亲自跑过来。”
“我来这里首先只是因为想见你,然后才是别的。”
尹秀强调道:“我并不是为了叫你留下来,才到这里来的。”
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不管原因有几样,因素有多少,当她听到尹秀要见自己的首要原因是“想见她”时,别的一切便已变得无关紧要了。
于是她便也不像刚才那样的生气,只是淡淡问道:“仙都,它有几个天师?”
如此,尹秀终于明白了马小玉的心意。
虽然他本来就该知道,马小玉不是那样会被世俗或者某种压力击垮,逼退的人。
于是他带着歉意问道:“那今晚我们吃些什么,我请客。”
“当然得是你了。”
马小玉斜他一眼,“你知道我一向是不能沾钱的。”
“所以你之前也是通过这办法,偷偷跑出来吃宵夜的?”
尹秀看她似乎轻车熟路。
不料马小玉却是摇头,“没那样简单的,被抓到一次就要罚一次,所以我平常都没机会出门,只是好不容易才等到你来。”
“因为你是马家的客人,所以即便把责任都推到你的身上,也不会有什么要紧的。”马小玉解释道。
“原来我是当窦娥来了。”尹秀笑眯眯道。
黄包车摇摇晃晃间,两人已将刚才的犹豫和不快抛到了脑后。
尹秀轻轻将黄包车的雨蓬拉下来,遮住两人的上半身。
马小玉不免扭捏起来,凉鞋里的两抹雪白在裙子底下晃了晃。
“等祭典结束后,我带你回去吧。”尹秀轻声说道。
马小玉没有表示,既不说好,也没有拒绝,只是轻声哼唱起了闽南小调。
她的歌声轻柔绵长,伴随着黄包车吱吱呀呀的声响,在林间路上回荡。
“孤夜无伴坐灯下,清风对面吹。
十七八岁未出嫁,遇着少年家……
想要问伊惊歹势,心内弹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