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玉和尹秀依偎在一起,两人一个拿着三色法尺,另一个举着名剑嘲风,脸上皆无惧色,只是从容。
因为他们两人已将别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天下的兴亡,道门的兴衰,九州的浮沉,甚至个人的生死,都已变得不再重要。
更何况,这些事情也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
难道一个仙人下定了决心要吞并天下气运,两个凡人就能阻止他?
“太丁要是真的成就金仙了,他会将长白山的所有灵气带走,届时,长白山的龙脉也会彻底崩坏,消失。”
“到时候我的计划,便会落空,对吧?”
尹秀轻轻捏了捏马小玉的手心。
这一次,马小玉并没有将手松开,而是也轻轻捏了捏,回应他。
“那你打算怎么办?再拼一把?”
“当然。”尹秀咧嘴。
于是二人松开手,各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纸。
马小玉手里捏着的是一管通体黑色的符纸,上面没有任何的纹路和符篆,看起来只是一张纯黑色的纸片,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
这便是当初从军火李那里买来的三道符纸之一的生死符。
而其他两道,人皇符和血煞阴符,已在许久之前的战斗中消耗掉了。
生死符,祭炼了西南各部落的地气和人牲,是一张死气沉沉,汇聚了无数灾厄的符纸。
以至于就连十分险恶的血煞阴符,数量希少的人皇符都有人能说出个大概的效果来,却没有人听说过所谓的生死符在哪里用过。
马小玉将这道符纸拿出来,注入法力的时候,她原本微微发白的指甲已染上了一层不祥的黑色。
在他们的头顶,太丁已经将奎青山击败。
那个风水先生化作的鬼仙,在太丁这真正的“主人”面前,似乎也招架不住,过了轰天动地的几个回合之后,他也已彻底失去了仙人之力,此刻形容枯槁,身躯半透明,只像是普通的游魂野鬼。
而太丁,这位商未继位的君王,汤最宠爱的儿子,先古时代的长子,人王于这世上仅存的血脉,正在越发地茁壮。
他的眼睛从暗金色变成明晃晃的橙金色,全身也因为逐步将奎青山吸收,而绽放出更强大的气势,衣袖飘扬,长发飞舞。
尹秀和马小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阻止他,也没办法阻止。
他们只是在那里屏气凝神,将注意力集中,准备好与太丁进行最终的战斗。
几乎是可以清晰感知到的时间流逝之后,太丁已彻底将奎青山吸收。
此刻他集成了地魂和人魂,散发出一种亘古流传的王者气息,好像太阳般耀眼。
马小玉心神不宁,只感觉胸口郁闷,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我帮你一下?”尹秀关切问道。
马小玉看了他一眼,“怎么帮?”
“揉揉。”尹秀伸手。
“还是揉一下你自己吧!”
马小玉将他的手推开,不过胸口的紧张确实已疏解了不少,回复笑容。
太丁在顶上,看着他们此刻还有说有笑,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但他并不打算跟这两个人计较,因为神是不会与蚂蚁计较什么的。
他只会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在蚂蚁来不及惨叫,甚至未发现之前就按下去,将那可怜的,不知春秋的可怜生命粉碎。
就像现在一样,太丁已不打算在这空间继续待下去了。
他要去往长白山,将最后一道魂魄集齐,然后飞升。
太丁伸出一根手指,四周的虚空中泛起水样的涟漪,震荡。
尹秀和马小玉脚下的地面也开始产生龟裂,耳边是细密的电流声,好似蝉鸣,又像流水。
“你们已尽力了,人间的小虫子。”
太丁的话语冰冷,神情也如青铜雕像一样肃穆,冲着尹秀和马小玉按下调动了天地广阔力量的一指。
尹秀和马小玉瞪大眼睛,手里符咒发出光亮来,在太丁那宛若太阳的光芒对比之下,他们手里的亮光只是萤火虫而已。
然而他们相信,只要绝不放弃,萤火之光,也可与日月争辉。
就在这时,荡漾的空间恢复平静,龟裂的地面焕发生机,烦人的耳鸣也被宏大的器乐声响所取代,叫人心旷神怡,肃然起敬。
与此同时,他们似乎还听见了群山之中传来的庄严,厚重的声响,某种古老的震鸣正在缓缓传递,似乎要把此刻的异象传遍群山的每个角落。
尹秀和马小玉的面前,一个身穿白色长袍,头戴冠冕,似男似女,看不清容貌与年龄,好像年岁很大,又好像青葱少年的人出现了。
她的眉眼在微光之中朦胧,模糊,却隐隐给人一种亲切,安心的感觉。
这便是长白群山的权柄,代表着一切秩序,群山的守护神,万物的庇护者太白神君。
几乎是异口同声,马小玉和尹秀同时喊出了这个称呼。
听到两人的声音,太白神君转过头来,如冠玉的脸上,一对同天池一样的双眼闪闪发光,放射出一种灿烂,温暖的光芒。
在那一瞬间,尹秀心里闪过一种熟悉却又悲伤的感觉。
马小玉不知怎么的也有同样的心绪浮上心头,不由地红了眼眶。
两人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没有开口,只是沉默无语。
太丁这时候比尹秀和马小玉更加的惊讶,甚至有些惶恐。
“太白神君,已经复苏了?”
太丁紧紧盯着眼前的景象,再次确定,那与他息息相关的,属于他三魂之一的天魂,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的天魂,再次化作了太白神君,统领群山。
这位来自群山,守护山脉的神灵,拥有比他更强大的力量,因为太白神君是神,而不只是仙。
三千年的幻梦在此刻化作了泡影,从时间场合的源头,到时间长河的此处,先古时代祭司们的计划彻底失败,破产了。
太白神君并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静静看着太丁。
而太丁也已没了出手的机会,他的力量正在肉眼可见地消失。
只因为在这之前,太丁之所以这样的强大,以至于连作为鬼仙的奎青山都不是他的对手,是因为他窃据了长白群山的权柄,在某个时刻取代了太白神君的位置。
然而到了这时候,太白神君归来,群山都在欢迎的回归,自然那供太丁所驱使的灵气,便也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马小玉在之前借用过太白神君的权柄,因此对那灵气的流动还有些残留的感觉,她已从这些异象中明白过来――太丁的力量正在迅速崩毁。
太丁身上的气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散着,似乎他马上要从仙人的位置陨落下来,变成比谪仙人更加落魄的存在。
他自己当然是最能感受到这种变化的人,不管是魂魄还是力量,太丁都在不可避免地退化着。
天地人三魂,天魂是最高的存在,是主导另外两道魂魄的关键。
而在他的天魂再次化作了太白神君之后,这也就意味着太丁将再次不可避免地陷入沉睡之中。
这时候太丁才明白,即便聪明如他,智慧渊博如他,也搞错了一件事情。
那便是太白神君的陨落,才是他真正复苏的开始。
原先太丁和尹秀一行人都以为,太白神君是他复苏的关键,只要太白神君存在着,太丁便能复活,因此当太白神君被守护之蛇暗算了之后,他的重生计划便被打断了。
可事实上是因为太白神君的陨落,导致天魂重新被释放,太丁才有了复苏的可能。
要不然为什么在过去的千年里,当太丁的天魂化作了太白神君以后,在太白神君力量最鼎盛的时候,太丁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反而是到了后来,太白神君的力量开始不可避免地衰弱,最终被守护之蛇偷袭,以及马小玉使用了残存在长白群山的最后一缕法力后,太丁才真正苏醒过来。
一切因果都搞反了,太丁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复苏的关键,正在太白神君的生死身上。
太白神君的复苏,彻底将他的天魂抹消了,这便意味着剩下的两道魂魄也将无可避免地消失,回归原来的所在了。
太丁此刻仍能行动,思考,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从原先高高在上的位置,迅速“堕落”成了与尹秀同等的人类,变成了地上平凡的生灵。
“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水中捞月,一切都变成了幻梦和妄想。”
太丁喃喃自语的时候,已失去了光芒,身体也从天上降到地上,神色和气质看起来越发像破落的王子。
太白神君依旧立在那里,从头到尾似乎都不怎么看太丁一眼,遗世而独立,似乎与在场的几人并不处于一个世间。
“都结束了,太丁。”
尹秀和马小玉都已将符纸收了起来,身上再无紧张的压迫感,也不感到多高兴,只是神色平静。
“结束了吗?”
太丁冷笑,眼里是冰冷的寒芒。
“还没结束呢?你们以为我失去了天魂,一切便结束了,别忘了,你们两个身上,可还有龙帝子呢!”
话音刚落,劲风骤起,太丁宽大的袖子里钻出一柄青铜长剑,被他轻轻握在手上,刺向尹秀面门。
尹秀往前踏出一步,手里嘲风剑发出齿轮回转的声响,带起风声,剑身刚开始颤栗时,剑锋已迎向太丁。
两柄利剑在空中交会,迸射出火花来,嘲风剑通体银亮的剑身出现一丝波折,褶皱,随后又回复原样。
感觉到虎口发麻,手腕发僵,尹秀却并不沮丧。
只因为之前他和太丁是一个天一个地,如今却好像已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只有强弱之分,再无人仙之别。
张口吞入一口冷风,尹秀手腕在剑柄一推,嘲风剑上风声呼啸,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半透明波纹荡漾起来,好似凌冽的风暴,尹秀的袖子也随之结了一层寒霜。
游龙劲发动,嘲风剑回转一圈,与太丁手上青铜剑再次碰撞在一起。
这一次尹秀没有与太丁比拼力气,只是将手腕一转,嘲风剑在上头轻轻一磕,借着反弹的力道回弹的同时,脚下却是往前一踏,将嘲风剑以反直觉的轨迹重新拉回来,调转剑身,将剑刃刺向太丁。
太丁张开双手,将青铜古剑丢到地上。
青铜古剑破碎,太丁胸口迸射血花,被嘲风剑透体而过。
“为什么?”
尹秀瞪大了眼睛,与这先古时代的王子面对面,鼻子几乎贴着鼻子。
“不为什么。”
太丁微笑,一缕鲜血从他微弯的嘴角里渗出来,滴到那华贵的长袍上,将它染红,好像黑夜里开出了一朵朵的鲜花。
“如果你一定要问原因的话,那便是我已感到厌倦了。
三千年的沉睡,三千年的黑暗,即便我有什么愿望,有怎样的雄心壮志,又是怎样的铁人,这时候也该被那无穷的黑暗,无尽的寂寞消磨干净了。
我不是什么炼气士,也不是仙人,我只是一个早夭的王子而已。
在被困于黑暗中如此长久的时间后,即便再怎么迟钝,我也该明白,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我不愿意再沉睡三千年,或者更久的时间了,我想看到光,拥抱火,而不是继续与黑暗为伴了。”
“所以,你放弃了战斗?”尹秀问他。
“不是放弃,而是选择。”
太丁笑笑,“我选择了一条更好的路,这是我自己选的,不是我的父王和祭司们设想的道路,然而却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已心满意足了。”
“原来如此,是你自己选的,那便不会太差。”尹秀淡然道。
“对了,虽然我不会向你们和那些死难者忏悔,也不对这一切感到后悔,说到底是死之前还执迷不悟的人,但你能否发发善心,送我一程?”太丁问他。
“乐意至极啊。”
尹秀手腕一转,太丁身体发出撕裂的声响,嘲风剑彻底将他贯穿。
商的最后一位王子瞪大了眼睛,瞳孔涣散,彻底变成了一个死人,一个再无复苏可能的死者。
于太丁而言,这漫长的梦,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