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一拨,又来一拨。
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拨。
李建勋坐在红漆五屉桌后面,揉着酸胀的太阳穴,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不见还不行。
“李副厂长,味精厂的冯厂长来了。”
门口传来声音,视线投过去时,李建勋看见门口汇报的人身后,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赶紧起身迎接过去。
这个名叫冯丽娟的女人,是他的老上级,对他有提携之恩。
将人请进来后,李建勋亲自倒来茶水。
两人在靠墙的红漆木艺沙发上相邻而坐,望着眼前的健壮青年,冯丽娟颇为唏嘘,犹记得对方在他们厂保卫科工作的情形,那时厂里每天清晨都有个奔跑锻炼的身影,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让她多次感慨年轻真好。
短短几年时间,这孩子已经是和她平起平坐的级别。
而且手中权利更大,大得多。
他们厂子和望海电器厂,没什么可比性。
“建勋呐,我这次过来的缘由你肯定知道。厂子的欠账要不回,债主又拼命催债,手上真是连一个活钱都没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听说你们厂找到外部销售渠道,不光解决了资金压力,还能替国家创造外汇,真好啊。
“对你我是知根知底的,你这边有大门路,你看能不能帮我们厂也介绍個渠道,外国人他们也要吃味精吧?”
面对她,李建勋说不出拒绝的话,然而心里又完全没有把握,讪讪笑道:“我哪有什么门路啊,我们厂这边也是我弟建昆帮的忙。”
“这我晓得。”
冯丽娟笑道,“你弟啊,了不得,天之骄子,咱们全县的骄傲,能耐不是像我这种小老太婆可以想象的。可他是你亲弟弟啊,不等于你有大门路?
“建勋呐,没被逼到实在走投无路,伱知道我的性格,我是不会来麻烦你的……”
大约半小时后。
李建勋搀扶着这位老上级,一直送到楼下,目送她颇为费劲地蹬着那辆有些年头的二六式自行车,吱吱呀呀远去,思绪复杂,有些伤感,有些忐忑……
“李副厂长!李副厂长!县委来电话,让你过去一趟!”
耳畔传来喊声,李建勋心头愈发不安。
来到县委大院。
李建勋见到找他过来的苗县长。
后者十分客气,笑嘿嘿从柜子里摸出一盒茶叶,说是过年时大女婿送给他的本地不多见的猴魁,格外有些滋味。
李建勋更加局促,坐立难安。
“撇开内部的一团乱麻,从外部寻求突破口,真是好点子啊,甚至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处理债务问题的思路,不过遗憾的是,外部渠道可遇而不可求,省市两级为招商引资尚且绞尽脑汁,何况咱们县级呢。”
苗县长执意亲自泡茶,将泡好的猴魁茶送过来,李建勋起身双手接过。
这位县长以实干著称,上任后做过几件大实事。
苗县长含笑问道:“听说建昆在家,你俩谁的主意?”
“肯定是他啊,他脑子好使。”
苗县长哦一声后,道:“肯定也是你道明了情况嘛。来来,喝茶,尝尝怎么样?”
应该不错吧,只是李建勋此时实在品不出滋味。
他想,建昆可真不是闲人。
手底下一大摊子事,一年到头在外面打拼,老妈说除了过年,连她每年都见不到建昆几次,现在还总有舆论对他不利。
这次是因为结婚大事才休息一阵子。
李建勋怀疑也未尝没有躲个清净的想法。
再者说,人情债总是要还的。
李建勋心里很清楚,卓然集团其实在哪里都能采购到想要的插线板,人家甚至可以提供设计方案和技术指导啊,厂商无非只剩下一个生产的问题。
“其实挺想和建昆见个面,听说他回家办喜酒,也想去讨要一杯,只是没有交情,害怕唐突。对了,上次的事建昆没伤到吧?唉,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呀。”
李建勋知道他肯定清楚情况,县里也派人去慰问过,他更好奇另一件事,“背后是什么人?”
“还在查,牵扯甚广。”
苗县长收敛笑容,目光凛冽,“不过管他们多么盘根错节,都没用。据说从咱们县走出去的省里那位,雷霆震怒,亲自抓此事,要一查到底!”
李建勋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股十分憋屈释放之后的爽快,也便明白,这件事背后确实不简单。
苗县长将话题拉回来道:“建勋呐,这场债务烂摊子,没几个人比你感触更深,老实说,连我都心生无力,感到绝望啊。
“你弟弟建昆是大才,从无解里面找到了解题思路,显而易见,确实可行。县里倒是想效仿,可实在没有他那样的人脉资源,难呐!”
苗县长叹息一声道:
“于他而言,只是挥挥手的事,于县里而言,好比盼着天上的星星去伸手够一样。
“不瞒你说,通知你过来之前,我还在考虑,要不要登门去拜访他,思来想去,还是不认为我说话会比你这个大哥管用丝毫。”
他说到这里自嘲一笑:
“我和王书记还合计过,他说咱们算个啥呀?”
他坐得很近,再次挪近一些,抬手轻拍着李建勋的肩膀道:“建勋,你一直是位好同志,也一直在岗位上发光发热,这次真的只能靠你了,县里有个想法……”
————
老李家的院门恢复完好。
料子是村子里一户人家抬来的,给钱硬是不要,农村不少人家都会储备一些好木料,以备不时之需,比如说打棺材,有时候甚至提前几十年打好,放在阁楼上备着。
村里的老木匠一天完事。
隔日刷上绛红色油漆,焕然一新。
小平安一手一块桃酥饼,坐在院门槛上,津津有味看着他小姑被村子里的老少爷们调戏。
“小梦,你能演林黛玉么?”
“唱戏会不?”
“要不扭个舞瞅瞅?”
…
这年头影视剧况且寥若星辰,农村人何时见过活生生的科班演员?
恰好李小妹是个顶不要脸皮的家伙,说来便来,有表演欲,也有嘚瑟劲,现成的观众不要白不要。
这不就演上了。
姣好的身段,貌若西施,嗓音如黄鹂。
真真要得。
老李家院外土坪上的盛景,不输一台大戏。
“丢人现眼!”
贵飞懒汉叼着华子,猫在院内不肯出去,尤其小女儿跳起舞来,小腰成弓,撅着屁股,让这个自认是清溪甸他这辈中最有文化的人,想起伤风败俗四个字。
李建昆依靠在一扇院门上,一颗颗炒黄豆抛进嘴巴里,同样看得起劲。
“你不管管?那学校净教这种舞吗?”
学校大概率不教,这是《西游记》里女儿国那一场戏里的舞,小妹能跳出七八分意味,若是换上适宜的古装,当有九分。
难怪海淀文化宫的舞蹈老师说她天资卓越。
“你不是她爹吗?”李建昆斜睨过去。
贵飞懒汉闷闷抽着烟,他这个爹在家里哪有一点权威?
他可气地想着,个个都翅膀硬了,不拿他当根葱。
叮铃!叮铃!
“哟,这么热闹啊?”
“爸!”
小平安撒丫子跑过去,只见李家大哥推着一辆二八大杠回来,大伙纷纷挪脚,让出一条过道。
李小妹舞姿不停。
彪子通过人墙进来,瞅几眼后,喝道:“什么玩意!”
贵飞懒汉引以为援,这才敢威风凛凛跨过门槛,数落起小女儿,不让她再跳,使得老少爷们大为惋惜。
大哥提起自行车跨过门槛时,李建昆从他脸上看出一股赧颜之色。
“建昆你来一下。”
后院。
两兄弟搬来两张马扎坐下,彪子双肘撑在腿上,挠着头发,半天没憋出一个屁。
沈红衣给大哥倒来一杯绿茶。
符巧娥在厨房门口瞅着自家男人,问:“咋了这是?”
李建昆拍拍沈姑娘的手臂,示意她回厨房帮忙,老母亲非得下几斤芋头粉,说带到首都去吃。其实他们这里很容易买到,也是纯手工的。
这不是要花钱买么。
芋头本身不值钱,村里有人家多的是,让老母亲随便去刨。
不过该说不说,芋头粉拿来做成铁板香芋,确实美滋滋。
符巧娥也重新走进厨房。
李建昆望向大哥,笑骂道:“有屁倒是放啊。”
“是这么个事。”
彪子咬咬牙道,“我们厂找到这条出路之后,县里其他厂子都想见样学样,天天有人过来找我,都是些熟人,不见又不好。昨天苗县长也找了我,话说得挺直白,带着恳求意味,我……”
“好事呀。”
嗯?
彪子抬头望向弟弟,发现后者脸上一点意外和伤神的情绪也没有。
“好事?”他问。
“当然了,说明你李建勋变得愈发重要,同时你想想看,如果你能帮助县里和县里的许多厂子,解决这个大麻烦,那是多大的功绩和人情?”
彪子道:“关键我没这个能耐啊,我们厂还是你帮的忙。”
“你个狗日的,我的不就是你的。”李建昆忍不住喷道。
彪子讪讪一笑,又将苗县长和他讲的话,一五一十道来。
“……县里有个想法,打算成立一个对外贸易开拓发展办公室,让我做主任……”
李建昆嘴角弯起,“上道。”
见大哥表情复杂看过来,他哈哈笑道:“苗县长没的说错,这事对我来说不难,你啊你,别那么多顾忌,你以为我会欠曹老板他们的人情?幼稚!能让他们过来,他们得感谢你李建勋的大恩大德。”
彪子:“???”
“这么跟你说吧,我不比你先认识曹卓然。”
李建昆没多解释,再说就有吹牛的嫌疑,笑呵呵道,“就这么定了李主任,恭喜入驻县委大院。”
彪子:“……”
李建昆寻思啊,这事会越来越有搞头,现在是县里有求于彪子,接下来会有邻县、市里……
无论在哪个圈子里,一个人的攀升之路,与他的重要程度成正比。
他这边呢,不敢保证所有线都能牵成功,也不能保证牵到很大的范围,但是总归会有成功的,省级国营厂也不是不能牵。
这就够了。
再说,不必他亲力亲为。
大哥是把干活的好手不假,但是文化水平和天份有限。
————
县委大院。
彩旗飘飘,张灯结彩。
院门上方悬挂大红色横幅,上书大字:热烈欢迎外商代表团莅临指导工作和商业考察。
午后,又一辆考斯特中巴车,驶入中门大开的县委大院。
汽车停稳后,两个穿得有点多的人,抖衣扇风,跟随人流走下来,也不往前面凑,迎接仪式让别人享受吧,或者说他们不觉得自己是客。
两人左顾右盼。
“这就是昆哥的老家啊,咱俩也算故地重游。”
“气温宜人呐,还挺怀念那段日子。”
虽然是午后,但是这群客商刚从车站接过来,显然还没有正经吃过午餐,县委食堂里准备了丰盛的伙食,以海鲜为主。
只是用餐场地欠点档次。
主要是下午一点,有本次交流活动的第一场产品展示会,地点就在县委大院内的一个布置妥当的礼堂内。
“感谢各位千里迢迢过来,一路辛苦,鄙人是本县对外贸易开拓发展办公室的主任,叫李建勋……”
此言一出,客商们皆是眼前一亮,甭管什么来头,姿态都拉得很低。
“李主任好。”
“嗨,不辛苦不辛苦。”
“抽烟吗李主任?”
“建勋哥!”
正忙着迎接招待的李建勋,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大胡子和一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微微一怔,继而笑道:“你俩咋来了?”
“这话说的,你不欢迎我们呀?”陈亚军打情骂俏似的,轻拍他一下。
“欢迎欢迎,肯定欢迎。”
话虽这样说,李建勋还是没搞明白他俩来干嘛,倒也知道他俩在东北搞贸易,但是接触不多,只是去首都过年时见过两面,因此了解有限。
要知道,这次交流活动过来的,除他俩外,应该全是外商。
县里想做的也是外汇生意,大客户长久合作。
倒爷的话,怕是不太好搞,上纲上线地讲,还不合规。
但是彪子就算再耿直,也不可能直接说你俩一边凉快去,想着先这样,回头问问建昆什么个情况。
“走走,吃饭去,来,大伙一起,这边请。”
大家权当一顿工作餐,草草了事。
弄得饭菜剩余一大堆,众人全离开后,食堂大厨撂勺摔盆。
来到产品展示会的场地,礼堂里面的座椅被清空大部分,显得格外宽敞,已经有不少客商聚集,显然是更早到的,后面还有。
数百平方米的空间内,有序布置着一些桌台,或席地陈列着各种各样的产品,旁边有各家工厂的工作人员,销售科长起步。
“一个小县城,工厂还不少哩。”
“昆哥不是说过么,他们这边的人创业积极性高,老百姓尚且如此,何况集体。”
李建勋踱步走过来,笑着说道:“今天来参展的只是一部分工厂,你们可以随便看看,有需要再说,别勉强,千万别勉强。”
“哈哈!一定一定。”
哼哈二将只当是句俏皮话。
他们需要的货,还真不是什么高档东西,国内小县城很多都能生产。
两人悠哉晃荡起来。
“欸?亚军,那边有罐头。”
“罐头好呀!”
两人嗖嗖冲到鲜味鱼罐头厂的展示台前。
旁边戳着一老两小,老者正是厂长,此次外商交流活动,被他视为厂子最后的生存希望,见有人靠近展台,赶忙示意身旁两人作接待。
他自己说不好普通话,尽管听说多半客商也是广普。
“鱼罐头啊。”陈亚军扫视台面后,颇为失望。
金彪啧一声道:“得,空欢喜一场,走吧,先逛一圈儿。”
老厂长打量着二人,咋还搞出京片子了?
“二位想要什么罐头?”终究没忍住开口,刻意捋着舌根子,倒也能听懂。
“蔬菜罐头,水果罐头,素罐头,越素越好。”
“这样啊。”
老厂长心想,净要便宜货?
不留痕迹地再次审视他们一番后,道:“其实我们厂最早是做水果罐头起家的,只是利润低,又泛滥,这才改做鱼罐头,各类素罐头做也能做,如果采购量够大的话,我们可以做些调整,不知二位一单能有多大量?”
金彪笑呵呵问:“你们厂子产量如何,一个礼拜能生产多少素罐头?”
“那可不少哩。”
老厂长合计一下后,摊开一只巴掌道,“至少这个数。”
“五十万罐?”
“……”
老厂长一下子没噎住,“您说笑了,是五万罐。”
“五万罐?”陈亚军撇撇嘴,“码不满一火车皮,塞牙缝都不够。”
老厂长:“?”
金彪道:“这样吧,我们希望看到你们厂生产的素罐头成品,肯定要尝个味道,如果还行,你们厂的产量往后我们包圆了,唉,不过产量实在太低,要长期合作,你们最好发展下规模,这搞不大呀。”
“……”
老厂长听得一愣一愣的,硬是分不清真假,试探性问道:“那我们现在回去手工做几款,拿给二位尝尝?”
“行啊,三五天内我们都在。”
临时,陈亚军笑嘿嘿道:“老头,放一百个心吧,不忽悠你,只要产品靠谱。我们是李建昆的兄弟。”
嚯!
老厂长睁大眼睛,目送二人走远,忽然拍向左右道:“还愣着干嘛?收摊!回厂。”
敢说这话,那比真金还真!
还摆个毛线,把这二位爷伺候好就成了。
哼哈二将又晃悠到一个毛巾展台。
这个厂的毛巾织得硬是要得,料好,花纹也不俗,不比知名国营大厂差。
只是一问产量,哼哈二将同时翻个白眼。
哪哪都好,就是产量像闹着玩似的。
包圆!
啥?你问我什么公司,怎么付账?
中欧国际贸易公司。
富兰克林要不要?
不行咱还有珠宝公司,付黄金也成。
哼哈二将终于回过神来。
他娘的,瞧不起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