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的基调已经定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谋划。
谋划虽才两个字,但细究起来也则无法复杂,尤其战场还是在海面上,战机稍纵即逝。
因为前方分兵,进攻朝天港有了损失,这让西班牙人谨慎了许多。
驻扎在远东的西班牙舰队,至少在二十年之内,打的都是不对称战斗,比如此前进攻吕宋便是如此。
而今从纸面实力上说,大明水师已超过西班牙驻吕宋舰队,后者想要打赢本身也要周密部署。
双方接下来都比较谨慎,尤其大明主要以防备为主,格外加强了泉州港的海防,确保军港安全万无一失。
这一对峙,竟又是两个月时间过去。
双方军舰进行了十数次小规模海战,大明输多赢少总体损失要大些。
可在朱景洪看来,决战的时机已经来临。
主要原因在于,经过两个月的对峙和交战,西班牙舰队粮食和弹药已消耗许多,其持续高强度作战的能力已被削弱。
而大明的舰队,则是随时满装满员,这次是真的“优势在我”。
正统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泉州港一艘甲级战舰上,留守港内千总以上的将官们,此刻全部都聚集到了甲板上。
他们各自坐在凳子上,神色严肃看着前方空着的椅子。
今日为何被召集到此,这些将领们大致都清楚,所以一个才神色严肃。
要打仗了,要打打仗了,要打几乎从来没打过的海战了……
虽然战舰云集,虽然平日里训练扎实,虽然全军上下团结一心……
可这能干得过西夷吗?
这是所有人心中的疑虑,他们没有十足把握,给出肯定答复。
也正因为心中没底,所以会生出忧虑,进而再衍生出不自信,最终可能使得悲观情绪蔓延……
甲板上气氛凝重之时,突然传来连串脚步声,于是众人更加正襟危坐,神色庄严目不斜视。
“起立!”
随着朱景洪现身,在一名副将招呼下,在场几十名将领尽皆起身。
“参见殿下!”
彼时朱景洪在两名提督陪同下,已经来到了自己的位置前面。
待朱景洪落座,便自顾将头上乌纱翼善冠取下,其身后余海自是主动上前接过。
“都起来吧!”
听到这些,众位将领这才起身,两位提督随之站到班列内。
在朱景洪手势示意下,众人方重新落座。
“要打仗了,前所未有的大仗……”
目光扫向众人,朱景洪平静说道:“可我看诸位,神色凝重如坐针毡,莫非是有畏敌之意?”
越说到后面,朱景洪语气越发不善,便让在场众人忐忑起来。
下一刻,朱景洪从椅子上起身,迈步走向了一众将领。
他来到了一位指挥使身前,只直愣愣的看了这人几秒,便让后者额头上顿时冒出汗珠。
“殿下……”
这人刚想要起身解释,却被朱景洪伸手摁了回去。
然后他走到众人之间,徐徐说道:“你们以为,我今天来要先敲打你们?”
“不……今天第一件要议的事,比你们畏敌之心更重要!”
在场这些人,心里多少都有些畏敌情绪,此刻被道出众人皆面带羞愧。
如果是旁人这么说,必将引得众人离心,可朱景洪确实是威望够高,让众人自会反省自身。
当然,在场众人此时也很疑惑,到底是什么事比他们有畏战情绪还重要。
也就是此时,朱景洪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函,然后高举向众人展示。
然后,他们心中就冒出了问题,这难道是一封信?是谁写的信?里面说的是什么?跟今日议事有关系?
众人的疑惑,朱景洪当然看在眼里,便听他慢悠悠说道:“诸位,大战将启,我们的水师,就要上战场杀敌,拼命!”
拼命两个字,朱景洪说得铿锵有力,犹如重锤敲到众人心头,让他们个个都精神一振。
“我打了这么多次仗,不说是身经百战,几十次总是有的,却头一次遇到这种奇事……”
奇事?什么奇事?跟当下局面有关吗?
走向主位椅子方向,朱景洪接着说道:“有那么一位……神通广大的贵妇人!”
神通广大的贵妇人……这是个很新奇的定义,却让众人轻松意会内涵。
所以他们内心又冒出了新的问题,这位贵妇人会是谁!
下一刻,朱景洪霍然转身,神色愠怒道:“了不起呀,她很了不起呦!”
这一句,把众人好奇心拉到更高。
朱景洪神色越发严肃,接着说道:“她竟然有本事从千里之外,把一封信送到我的平夷行辕内!”
“她来送信来干什么?让我关照她的儿子,要我在这大战将起之际,把她的儿子调回后方去!”
一听这话,众人心里都沸腾了,只道这人简直愚不可及,走后门竟走到朱景洪这里去。
“她的儿子何许人也?”
听到朱景洪这个问题,在场众人也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位怂包和蠢材,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如此举动。
而当朱景洪目光扫来,在场家中母亲还健在的将领,一个个心里都打起了鼓,生怕这是自己家里发生的丑事。
众人等着朱景洪解答,后者此刻已坐回了椅子上,并从一旁端起了茶杯。
喝下一口茶,缓缓放下茶杯,朱景洪理了理袍子,方才坐正了身体,目光平和说道:“她的儿子……就是本王!”
“这封信……便是当朝皇后的懿旨!”
一时间,在场众人无不惊愕,随即便开始揣度朱景洪的意图。
“皇后娘娘的懿旨,是让我一个人躲到后方,看着你们奔赴战场!”
这一结果,在场众人都能接受,甚至连他们本人都觉得,朱景洪没有必要一起去海上。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嘛!
重新站了起来,朱景洪神色肃然道:“但今日我打算抗旨,与诸位一同奔赴海上,共克敌军卫我大明!”
穿越过来已逾四年,这是朱景洪第二次做出危险决定。
上次是他刚穿越在应时,只带了三十名侍卫不带甲出城,路上遭遇白莲教围杀遇险。
上次是意识不到位,这次他能意识到危险,但还是做出了这一决定。
军中上下对战胜西班牙舰队没底,唯有他这个总指挥有一往无前的气概,才能带动上下鼓起信心,才有机会发挥全力战胜敌军。
徐徐走向众人,朱景洪神色淡定道:“诸位,此番我大明,战船比西夷多,炮弹比西夷多,他们劳师远征,我们以逸待劳……”
他其实也没太大把握,但他可以演出自己有把握,然后借此激发众人信心。
“此战……本王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将西夷一举击溃!”
“这其中……你们需要做事情很简单,依照平日演练操作战船,把炮弹打出去就可以!”
停在众人之间,朱景洪再度提高语调,问道:“你们能不能做好?”
他的鼓舞起到了作用,然后众人纷纷起身,几乎是吼出来的说道:“能!”
朱景洪堂堂亲王都不惜命,要到最危险的第一线去,在场众人也就都豁出去了。
既然豁出去了,那胆子就会变得奇大,这个时候自是说啥他们都敢做。
“很好!”朱景洪第一次笑了。
再度示意众人坐下,朱景洪接着说道:“都说西夷船坚炮利,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锐!”
“我告诉你们,我朱景洪打的就是精锐,准噶尔人、扎萨克人、朝鲜人、还有倭寇……那些人都自称是精锐,但是全都被我打败了!”
“以前我们能赢,这次只要我们上下一心,也一定能打赢他们!”
朱景洪的战前动员正式开始,接下来他进行了慷慨激昂的演讲。
从家国大义到个人利益和荣辱,他是方方面面都讲到了,目的仍是要调动众人积极性。
而随着这场议事结束,泉州港内的水师动了起来,等到入夜时便驶出了港口。
朱景洪也乘上了一艘甲级舰,跟着大军一道出港去了海上,第二天天亮时里面还是停了许多“战船”,这是朱景洪设下的疑兵。
在朱景洪率领大军纵横大海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内,皇帝正陪在太上皇的榻前。
此刻朱咸铭神色极为严肃,看着昏睡的老父亲面带忧虑。
老头子若这个时候去世,可太不是时候了……朱咸铭心中暗自叫苦。
原因在于,眼下海上大战将启,如果太上皇崩逝,作为嫡孙的朱景洪就得回来,如此东南大局将会不稳,朱咸铭正是为此忧虑。
早在二十天前,朱咸铭就收到了朱景洪的奏报,并批准了他组织决战的请求。
所以他估计着,现在大战可能已经开始,让朱景洪回来简直是要了命。
要不令其夺情……
可这个想法才冒出来,朱咸铭自己都觉得很荒唐,世上只有官员夺情的说法,皇家夺情简直闻所未闻。
“老四……”
朱咸铭正思索着,太上皇冷不丁的呼唤,便让他重新恢复了清明。
“爹……您好生歇着!”朱咸铭安抚道。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自己老爹撒手归西。
“老四……我快不行了!”
“我有……有两件事要吩咐,你……召集……宗室王……王公……”
“还有……六部……九卿来!”
即便老爹快要死了,听见他要召集这些人来,朱咸铭心中还是起了防范之心。
“爹,你安心静养就是,无需……”
“老四,我……爹要死了!”
朱心堪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儿子,胸膛起伏不定呼吸急促。
“您召他们,所为何事?”朱咸铭接着问道,丝毫不为所动。
哪知朱心堪竟露出一丝笑容,随即说道:“只为了……”
在朱心堪讲明缘由后,朱咸铭随即发布谕旨,召见在京诸王公及六部九卿,及五军都督府一众将领,立刻到宁寿宫来觐见。
半个时辰后,这些文武大臣汇聚到了宁寿宫,其中就包裹了东宫和两位亲王府。
说来也巧,睿王府和襄王府两位都不在,所以是两位王妃代替而来,此刻就陪在皇后身侧。
至于其他郡王既王妃,则只能按照品级跪在正殿内,品级更低者只能跪在殿外。
即使是皇后,此刻也得跪在太上皇榻前,左右是两位王妃搀扶着她,朱云笙则是在靠后的位置。
太子和元春稍远一些,此时也老老实实跪着,唯有皇帝坐在太上皇榻前。
三位内阁大学士,则是跪在寝室之外,他们可以看到了榻上的太上皇。
在朱心堪的要求下,他被皇帝亲自扶着坐了起来。
许多人时刻很久见到太上皇,才发现他连头发都已没多少,说难听些甚至都看不出人样。
“诸位爱卿……”
听到太上皇嘶哑的声音,在场众人再度叩头行礼:“臣等叩见太上皇!”
“朕……将……将不久于人世,所虑者……唯天下不安,故今……召诸位爱卿,只为……宣布两道旨意……”
朱心堪说话断断续续,犹如风中残烛一般,听得在场众人心忧不已。
“其一,诸位爱卿……当尽全力,办好所属差事,助……助皇帝安定天下!”
“其二……”
连续咳嗽了几声,朱心堪缓了一会儿,方继续说道:“其二,襄王景洪主持东南大局,朕死之后不必奔丧,遵朕遗命痛击贼虏!”
“待其凯旋,告祭陵前,朕当含笑于九泉!”
说完这句,朱心堪悬着的心落了地。
小十三,爷爷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朱心堪暗暗想着。
他的第一道旨还算正常,只是这第二道旨,确实是把在场大臣惊到了。
跪在榻前的宝钗,此时也是深感意外。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此刻她心里想到了这句诗。
太上皇将崩,她本以为朱景洪要陷入两难境地,哪知事情都朝这样发展。
遵太上皇遗命,继续指挥作战,旁人也就说不得什么了。
家祭无忘告乃翁,旁人不但不能说闲话,反而得认这才是大孝道。
不指挥作战回来奔丧,才是抗旨才是不孝。
对此皇帝也很高兴,但皇后心里却很不舒服,她其实更希望小儿子回来。
只不过眼下这场合,杨清音也不可能发难,让皇帝和太上皇难堪。
“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说这话时,朱心堪身子已在发抖,药效将过他已快坚持不住。
“臣等领旨!”首辅赵玉山第一个答话。
随着他的回应,其余大臣也都纷纷下拜,于是这件事就被敲定了。
见所有人都应下了,朱心堪便了却了一桩心事,然后整个人就瘫软了下来,好在有朱咸铭在一旁扶着。
“太上皇要静养,你们都退下吧!”朱咸铭发话道。
所谓的“你们”,便是指除了他的所有人,其中也包括皇后。
众人陆续退休,太子和一众皇子皇孙们,没有直接退出皇宫,而是守在了宁寿宫配殿。
元春、宝钗、陈芷和朱云笙,则是陪了皇后回了坤宁宫,这一等就是到了天黑。
毕竟反常的是,太上皇的气息趋于平稳,让皇宫内外紧着的弦都松了些。
“你们也别熬着了,都回去歇着吧!”
坤宁宫内,皇后如此吩咐道。
这种事没个准信,一天三天五天都有可能,所以皇后便命宝钗等人回去,一直耗在坤宁宫也不是事。
至于太子等人,也都遵了圣旨各自回府去。
“是!”
众人也不扭捏,应下之后各自告辞,除了东华门自有府里人来接,然后或乘车或坐轿归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