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服
“游韶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薛元超大感惊讶,赶忙上前想要搀扶。
上官仪却顾不得疼痛,将那本脱手而出载有《春江花月夜》的书折捡起来。
之前他只是看到了一半,但便是如此,已经有些站立不住。
有了心理准备,上官仪继续往下看去,对于薛元超的关心是充耳不闻。
直至最后一段: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上官仪依旧没有恍过神来,只是呆呆的看着手上的诗作,好似失去了灵魂,一遍又一遍的看着。
对于身旁好友的呼唤,依旧置若罔闻。
薛元超本不愿窥视他人信笺,可实在关心好友的情况,忍不住凑到近处,看着薛元超手中的诗作。
然后他也步入了上官仪的后尘,呆呆的看着这篇《春江花月夜》。
震撼,愕然,然后是羞愧,失神。
这就是《春江花月夜》的威力。
宫体诗缘起自南朝梁简文帝萧纲为太子时的东宫,以梁简文帝、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几代宫廷为中心,而形成了一种诗文风采。
宫体诗的发展是根据当时的国情一步步成型的……
两晋灭亡之后,王谢等门阀士族覆灭,南朝开国君臣大多是以军功起家的将领,文化不高,品味庸俗。而士族文人政治权力的丧失,他们无法像正始名士那样放浪形骸,寄情山水,以真性情来写诗作文。政治上的不如意,生活的日益空虚与贫乏,故在文学上过分注重追求技巧并导致对文学的过分重视,他们的趣味在于在较通达开放的环境中对女性不动性情的欣赏,从绣领写到卧具,从女人写到娈童。
宫体诗便在这种情况下越走越歪……
直到隋唐时期,因国家统一,政局稳定,文化蓬勃发展。
宫体诗也渐渐发生了改变,不再聚焦于美人女子,而是宫廷里的事物,但开始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过分的追求辞藻靡丽。
诗文看的不是内容,而是辞藻的运用,一偏再偏。
故而隋朝唐初这阶段,有着诗歌荒漠的说法。
历代对于南朝宫体诗的评价也是贬多褒少,致使这一诗歌流派声名狼藉。
魏征说宫体诗是“亡国之音”,李白说宫体诗“绮丽不足珍”。
但《春江花月夜》却是宫体诗中的另类,它有着宫体诗的一切优点,用词华丽,声律优美,吟咏风谣,流连哀思,但他又避开了宫体诗的一切缺点,乐府旧题还是属于艳情宫体诗的范畴,可这首诗却没有堕落的成分,全诗紧扣春、江、花、月、夜的背景来写,突破了梁陈宫体诗的狭小天地,声情与文情丝丝入扣,宛转谐美。
故而不管后世人如何对宫体诗嗤之以鼻,但对于《春江花月夜》却赞不绝口。
闻一多先生将这首诗称之为宫体诗的自赎,称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了那份最黑暗的罪孽,正是因为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才洗清了宫体诗对于华夏文化的罪孽,以美的形式自赎,为唐诗指路,赞叹这首诗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甚至有了孤篇盖全唐一说。
《春江花月夜》在宫体诗中就是洗尽铅华的存在,除去糟粕,留其精华。
《春江花月夜》之后,宫体诗也撤出了历史的舞台,迎来了陈子昂、刘希夷,李白、杜甫、王维、高适、王昌龄、岑参这些人,盛唐诗文真正走向了巅峰。
故而《春江花月夜》这首宫体诗是整个宫体诗发展的巅峰,这首诗对于上官仪、薛元超这类穷极一生学习研究宫体诗文的人,无疑是对着他们灵魂给了致命一击。
宫体诗源于政治动荡的南朝,小家子气的南朝。
现在是大唐,气概风向,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宫体诗需要改变,上官仪知道,薛元超知道,乃至于许敬宗也知道,只是他们不知怎么改,从何处改。
上官仪只是浅尝试之,便有了今日的上官体。
现在陈青兕却直接将宫体诗的终极形态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他们以为的外行,在他们擅长的领域,将他们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终于上官仪从失魂中缓过来,自嘲道:“到底是谁给我们的胆量,以为能够凭借你我擅长的宫体诗文,能够胜过陈先生的?”
薛元超此刻脑中全是春、江、花、月、夜,听到这一问,答道:“是你我无知!真以为陈先生不擅宫体,现今方才知道他是为了大局,不愿与我们计较。如果那一日,先生应约而来,携此《春江花月夜》,众目睽睽之下,你我只怕遗臭万年,成为千古笑柄!”
上官仪本就是一个骄傲的人,从来不认为陈青兕在他之上,即便面对《黄鹤楼》的时候,也只是觉得陈青兕取了巧,以全新的自己不擅长的诗风,占得便宜。
现在面对这一首《春江花月夜》,上官仪是服气的彻底。
“陈先生大义,我与之一比,更显小人行为。”
上官仪羞愧难当,他本算得上是位谦谦君子,为人磊落坦率,方正耿直。然此番关键之刻,他却动了贪念,要与陈青兕争一争这文儒领袖的头衔,明知会中他人之计,却也忍不住如那扑火的飞蛾,想要为了未来拼上一拼。
陈青兕却在这关键时刻,选择了退让。在能获胜的情况之下,选择了退让。
直到此刻受韩王李元嘉的邀约,避无可避,却还不愿将事情闹到明处,让他人看笑话。
这份才情,这份胸襟气度,上官仪羞愧的恨不得钻入深山老林之中,再也不出来了。
薛元超也是如此,愁然哀嚎:“羞煞我也!这让某有何颜面见人?”
上官仪看着手上的折书,心里挣扎了片刻,下定决心道:“不能让事情蔓延闹大,就由某来了却此事吧。”
薛元超倒吸一口凉气,问道:“游韶兄?”
上官仪道:“自是登门请罪。”他儒雅的脸上透着几分刚毅,道:“陈先生为了朝廷,为了陛下,能胜而不胜。我等却为一己私利,险些败坏国事。一步走错,本是不该?岂能一错再错?”
薛元超看着决绝的上官仪,想着李元嘉的邀约,想着因为自己的贪婪而导致现在的局面,又想到了《春江花月夜》的高不可攀,自己究极一生,也写不出这样的诗文,道:“算上某一个。你我一起受到蛊惑,自是一同承担结果。”
上官仪、薛元超两人作了决定,顿时有了一种从上至下的通畅感觉。
两人生平行径当得上一句君子的称赞,对于为了自身利益,做出违心之举,颇为耿耿于怀,此刻作出了选择,心中的那股愧疚也消散了,莫名的还有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