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爱多亚路。
月色西垂,已经到了后半夜时分,大世界娱乐场也终于渐渐冷清下来。
马戏表演早已结束,只有酒楼、歌舞厅、以及那些不便见光、少儿不宜的生意仍在营业中。
街面儿上人影稀微,只有路边摊和宵夜档偶尔还能传来一阵阵说笑声。
霓虹灯下,老解西装革履,拎着手提箱,带领另外两个江家响子缓步走上台阶,迈入大世界门内厅堂。
刚一进门,李在淳便迎面走了过来。
双方相向而行,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简单互换了下眼神,便心照不宣地匆匆别过。
老解等人走上台阶,到达二楼平台时,同样也是互相点了点头,随后便迅速分散开来。
此时的歌舞场内,照旧是莺莺燕舞,不少客人都在议论今晚街头上发生的种种新闻。
老解绕过歌舞厅,直奔回廊尽头的卫生间而去。
进了隔间,关上房门,锁上插销,而后将随身携带的手提箱放在抽水马桶上。
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套崭新的侍应生制服,白衬衫、西装裤、黑领结、银灰色马甲……
老解核实了两眼时间,随后便开始慢悠悠地脱下西装,换上制服套装,抹发蜡、梳背头,极尽所能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唯唯诺诺、笑脸相迎的侍应生。
末了,他紧接着从手提箱里翻出一只托盘,又拿起一只玻璃杯,举在半空中,仔细端详了片刻,终于解开皮扣,“哗啦啦”地灌了小半杯。
忙忙叨叨,大约过去了十来分钟,老解单手擎着托盘,终于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不过,他并未直接奔向歌舞厅,而是转了个弯儿,奔着歌舞厅后方的一条狭窄走廊而去。
沿途路上,他始终面带微笑,冲每一位从身边经过的客人点头致意,即便偶然碰见两个侍应生,竟也照样脸不红、气不喘,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入行的新人,尽管令人有些困惑,却并未遭人猜忌。
拐进狭小的走廊,没走多一会儿,老解便顺利找到了大世界内部的一间密室。
从外观看上去,这密室就像是旅馆里的客房。
只不过,门外站着两个保镖似的年轻人,牛哄哄地左顾右盼,一见老解走过来,便立马迎上前抬手喝止。
“喂,干什么的?”
两人操着一口浓重的粤腔。
老解连忙点头赔上笑脸,回应道:“哦,我是来送酒的。”
“送酒?”两人相视一眼,面露狐疑道,“我们根本没点酒,你送什么酒?”
老解眉头一皱,却问:“没点么?”
“你问谁呢?点没点酒,我们自己还不知道么,滚滚滚!”两人语气不善,抬手便要撵人。
老解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难道我送错了?不应该啊,刚才那人明明让我送到程先生的房间啊……”
闻听此言,两个哥仔顿时神情一变,连忙往前赶了两步,叫住老解,质问道:“喂,站住!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谁给程先生点的酒?拿过来让我们看看!”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心里越慌,便越是容易露馅儿。
好在老解也是肝脏活儿的老手,面对对方质问,仍旧摆出一张大萝卜脸,不红不白的,当场说了一通预先编排好的瞎话,唬得两人一惊一乍,紧跟着刨根问底。
其中一人,还不等把话听完,心下里就已经断定,送来的这杯酒里有问题,于是立马端起来,闻了两下。
不料刚端起酒杯凑到面前,便感觉一股骚臭味儿顺着鼻孔直冲天灵盖,差点儿没当场吐了出来,于是神情一变,抬手就要将杯中的液体泼在老解脸上。
未曾想,就在这时,竟不知从哪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众人只觉得两眼一抹黑,伴随着一阵阵惊呼声,整个大世界娱乐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室内突然停电,所有人都不禁微微愣了一下。
唯独老解与众不同。
他早已掐准了断电的时机,灯光一暗,手中的托盘立时滑落,转而迅速掏出手枪,如此近的距离,在两个粤帮哥仔尚未有所反应以前,便已率先扣动扳机。
“砰!”
“砰!”
“啪嚓!”
两名粤帮哥仔应声倒地。
伴随着玻璃杯落地碎裂的声响,老解来不及再有片刻迟疑,立马箭步上前,转到密室门口,提膝猛蹬,昏暗中只听“哐啷”一声巨响,密室房门应声破开。
屋子里烟雾缭绕,一左一右,分别摆放着两张矮床。
没了电光照明,室内本应是一片漆黑,不巧桌子上却有两盏烟灯,依稀微茫,照应出人物的轮廓。
粤帮程茂龄和英租界巡捕房蓝队长,方才正在屋内一边嘬着大烟儿,一边商讨着日后粤帮易主之时,权钱应当如何分配的琐事。
程茂龄向来不擅长武斗,火并的事情,自然未曾参与,粤帮战况与张小林遇刺这两件事,也才刚刚发生不久,他还不曾听到消息。
蓝队长本在英租界当差,今晚沪上江湖动荡,只在老城厢和法租界,他自然落得清闲自在,加上英租界吏治较为严苛,每当他想要过烟瘾的时候,便只能常常来到法租界消遣。
两人原本在密室里边抽边聊,如同置身云里雾里,不料突然停电,门外紧接着传来两声枪响,蓝队长心里便“咯噔”一声,正要起身拿枪防范,怎奈大烟上头,如同醉酒,刚晃悠着坐起身子,却见房门已经轰然暴开!
“谁!?”
两人齐声惊呼,却只换回了一连串儿的枪声回应。
“砰砰砰!”
“砰砰砰!”
老解接连扣动扳机,先毙蓝队长,再毙程茂龄,两人各自胸腔中了两枪,随即又挨个儿被子弹贯穿头颅!
枪声过后,大世界娱乐场忽然陷入一阵短暂的寂静。
当真如万事俱灭一般,寂然无声。
老解便趁着片刻的空档,收了配枪,火速离开密室。
刚跑出去没几步,就见走廊尽头处影影绰绰,已然聚集了三五个好事的围观看客。
只是由于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便引来诸多窃窃私语,胡乱揣测。
老解经验丰富,深知这时候绝对不能仓皇逃窜,所以只是略微加快了脚步,便若无其事地迈出走廊。
围观的看客都有些惧怕,纷纷下意识地朝左右散去,让开一条路,又惊又疑地目送老解匆匆离开,昏暗之中,也未能如愿看清老解的相貌,只是在他一走一过时,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
“那个……刚才是什么声音呐?”
老解没有回答,匆匆走下楼梯,同另外两个弟兄汇合以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沪上大世界。
临别之际,只听身后渐渐响起了惊恐的尖叫声。
“死人啦,死人啦,肯定是刚才那人开的枪!”
“谁死了,到底谁死了?”
“巡捕房的人呐,都跑到哪里去了,快去打电话报官呐!”
未几,就见大世界里的所有客人、经理和侍应生,乌泱泱全都跑下楼来,冲到大门外的街面儿上避灾。
然而,尽管众人惊慌失措、尖叫连连,却始终没能在附近看到法捕房老柴的身影。
这也难怪,大世界娱乐场内的电话,不知什么缘故,竟然全都无法拨通。
另一方面,今晚法捕房的老柴,早已是忙得不能再忙。
尤其是强盗班的巡捕,先是被莫名其妙地调到爱多亚路,警戒粤帮进入法租界;而后又传来十六铺码头动荡的消息;刚到十六铺,又接到皖省同乡会馆火并的消息。
当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堪称是马不停蹄,疲于奔走在各个案发现场。
甚至,就连外勤股等其他部门的安南巡捕,也被陆续抽调,前往各处支援。
这倒也并非是法捕房的老柴都是无能的饭桶,而是各自的职责不同,一方是搅局者,一方是维系者,总是免不了被动应对,而且所有案件都只在这短短几小时内,接二连三地发生,所以才被人到处牵着鼻子走。
更重要的是,法捕房的老柴之中,有相当一部分官差,并不把这些案子放在心上,而是还要拨出许多有能力的包探,四处寻找老头子的下落。
因此,大世界的这场枪击案,直到半个多钟头以后,官差才陆续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
长夜终有尽,转眼又天明。
待到次日破晓,天光初开,东方尚且处在朦胧混沌之际,华洋两界的警务高层,便已分别召开了会议。
法租界警务总监萨尔礼当场大发雷霆,先是召开了警界高层会议,随后便打算上阵前线,亲自部署,严抓狠打,彻底整治这场帮派骚乱。
萨尔礼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可用之人,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华人神探――黄麻皮!
于是,便急忙派人去叫黄探长过来问话。
未曾想,得到的回复竟然是:黄探长偶感风寒,卧病在床,恕难听差调遣。
这下可把洋大人气得够呛,当即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道:“我不管黄锦镛得了什么病,只要他还活着,今天就必须过来见我,我如果被公董局问责,他这个探长也不用再干了!”
仅仅一夜之间,法租界死了几十号帮会分子,这对法国佬而言,无疑是天大的丑闻。
萨尔礼对此大为光火。
倘若法租界的治安还不如老城厢,长此以往,洋大人的优越性该如何体现?
“远东在洋人的治理下更加繁荣”的论调,往后又该如何鼓吹?
公董局也对法捕房发出通牒,要求官差尽速捉拿元凶,萨尔礼因此派出无数包探、密探,暗中联络沪上各个会党、商帮、社团、同乡会……
总之是威逼利诱,动用一切手段,刨根问底,追根溯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如此声势浩大的盘查之下,侦破沪上近期治安混乱的缘由,捉拿罪魁祸首的相关工作,似乎也已经指日可待了。
…………
于此同时,沪上华界的最高警务衙门,也因为昨晚的新舞台绑架案、广和楼刺杀案而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淞沪巡捕厅的徐长官火冒三丈,只觉得面上无光,当即下令,要不择一切手段,尽速破获此案。
这位徐长官,虽说名义上总管警务,但却同时肩扛中将军衔儿,实质上却为直系军阀齐督军在沪上势力的代表,手上握有七千巡警,说是巡警,其实换身衣裳就是兵!
他倒没什么兴趣去关心所谓的治安问题,但假借整顿治安之名,挥师入城,扩大自己在沪上的影响力,顺便排挤皖系出身的淞沪护军使何枫林的兴趣倒是有,而且很大。
一时间,华洋两界,成千上百的巡捕、巡警齐心协力,明察暗访,围追堵截,誓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
各大帮会方面,大名鼎鼎的江湖龙头黄麻皮下落不明,此事闹得黄公馆鸡犬不宁,却又不便声张。
尽管黄麻皮的门生弟子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封锁消息,怎奈法捕房找不到黄探长的身影,种种流言蜚语,便如开闸放水一般,渐渐难以收拾。
当然,这边封锁消息,那边也在尽力寻找黄麻皮的下落。
目前为止,最可靠的线索,便只有昨晚黄公馆接到的那通电话。
于是,二青带着几个嘴严的黄门弟子,即刻就去电报电话局,查询黄公馆的接线记录。
几番调查下来,电话局的接线员很快就给出了结论:
“黄公馆接到的那通电话,是从法租界里打出去的,地点在西北角的一家小货栈,开通电话业务的人姓石,名叫石连城,好像是在奉天做百货生意的,来沪上做采购员。”
知道了确切的消息,再想追查下去,自然简单了许多。
二青立刻联系法捕房的人脉,带着两队巡捕,几位包探,终于在天光大亮以前,及时赶到法租界西北角的货栈地点。
众人荷枪实弹,神情严肃,尽管并未抱有太大希望,却也做足了解救黄麻皮的准备。
却不想,“哐啷啷”拽开仓库的房门,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味儿,竟顿时扑鼻而来!
二青等人用手捂住口鼻,借着晨曦的微光,朝仓库里张望,结果却只见满地鲜血,未见任何尸首。
正在好奇这股腥臭味儿从哪来的时候,有个包探忽然抬手一指,惊叫道:“在上面!”
众人循声望去,不由得心头一颤,猛然却见房梁上竟倒吊着七八个人,开膛破肚,脏器横流,此刻竟如风铃一般,借着清晨的微风,飘飘忽忽,摇摇晃晃。
细看那一张张人脸,有阎潮生、有焦队长、有梅包探……
房梁上还有一根空悬的绳索,到底为谁而留,二青等人已然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