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落地,万事成空。
李正西丢下卷刃的朴刀,顺势拿走楼静远的腰间配枪,而后脱下长衫,露出内身短打,抹擦一把脸上的血迹,再用长衫将花机关包裹起来,端起枪托,砸开本已破裂的玻璃窗,探头冲楼下吆喝了一声。
往街面儿上扫去两眼,正见两个江家“响子”急忙忙应声跑到窗下。
“接着!”
李正西顺着窗口,将手中的花机关丢了下去。
其中一人在楼下稳稳接住,随后二话不说,抹身就走;才迈出两步,斜刺里便随之跑来一辆黄包车。
二者相逢,车未停,人未歇。
只见那年轻人跟车跑了几步,旋即探手把住座椅,猛然蹬地跃起,安稳落在黄包车上,动作干脆利落,绝无拖泥带水,紧接着便同车夫一路绝尘而去,踪迹全无。
余下那位江家“响子”,见接枪的弟兄已经远走,自然也不曾愣在原地,而是立马在街区里兜了个圈儿,绕行至广和楼后街等待。
雅间内,满屋狼藉,崔映贞缓缓站起身来。
姑娘岁数不大,虽说生逢乱世,国破家亡已成常态,可亲眼目睹这片尸山血海,仍旧吓得不轻,此刻早已面色苍白,阵阵耳鸣,隐隐作呕。
但她不后悔,只是战战兢兢地问:“完事了么?”
李正西转过身来,摇了摇头,却道:“没有,现在才刚刚开始。”
崔映贞不禁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解――显然,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恰在此时,雅间房门突然“砰”的一声爆开!
广和楼内的惊声尖叫,便也骤然随之变得真切、刺耳起来。
李正西下意识端起枪口,定睛一看,来的却是李在淳那几个高丽棒子。
几人拿着一件黑色风衣,赶忙给崔映贞穿上,随后匆匆扫了两眼雅间里的情形。
“全都解决了?”李在淳略显讶异。
李正西垂下枪口,快步走了过去,点点头问:“你们能把她安全带出去不?”
“放心,不用顾虑我们!”
“那好,分头行动,赶紧撤吧!”
李正西随即走出房门,几个高丽棒子也立马紧随其后。
这时候,广和楼内早已乱得不能再乱。
枪响以后,店内二楼最先骚动起来,人人都争先恐后地冲出雅间,奔向楼梯,此刻走廊里已经近乎清场;大堂内的散桌宾客自然也不遑多让,各自抱头鼠窜,忙于躲避灾殃。
霎时间,所有人都蜂拥去了大门口。
只见那众生前推后搡,你争我夺,哪里还有半分体面可言。
混乱之中,更没有人胆敢回头张望,生怕走慢了一步,自己就要成了旁人眼中的“热闹”。
几个高丽棒子佯装受惊的人群,一边高声尖叫,一边护送着崔映贞快步冲下楼梯。
李正西跟众人匆匆道别,随后转身却冲反方向跑去。
来到走廊尽头,破开窗户,楼下正是广和楼的后街,此刻早有三个江家“响子”守在巷子里等候多时了。
李正西片刻不待,立马跨步翻过窗台。
只见这旧式建筑总有一点好处,那便是层层皆有飞檐。
李正西单手扣住窗台,侧身踩在瓦片上,旋即纵身一跃,尽管没有轻功的底子,但好在楼层不高,落在地上,噔噔噔踉跄了几步,弟兄们上前一接,立时便站稳了脚跟。
众人身穿短打,脚踩高邦千层底,跑得自然飞快,当下便沿着幽深的弄堂小巷,终于悄然远遁。
转过头来,且说原本在门外负责望风那两个青帮弟子。
方才猛然听见枪响,哥俩儿吓得不轻,急忙弹飞指间的烟卷儿,心里还在困惑于哪来的这么多人,手上便已拔出配枪,立马冲着广和楼内飞奔而去。
没曾想,刚跑到大门口,迎面就见乌泱泱一群人横冲出来。
两人未及厉声恫吓,当场就被这股汹涌的人潮撞翻在地,后背立时遭人猛踩了几脚。
幸亏他们俩年轻力壮,反应迅捷,呜嗷乱叫了几声后,便连忙蜷缩着团起身子,连滚带爬,费了老半天功夫,这才终于从人缝儿里钻了出来。
慌乱中,忽听见有几人高声呼喊。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快去叫巡捕!”
“搞什么名堂,我刚才明明看见有两队巡捕上街呀,人呐?”
两个青帮弟子晕头转向,耳听得纷纷扰扰、一团乱麻,根本搞不清楚眼下到底是什么状况。
虽说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没被当场踩死,但却挨不住浑身肿胀酸痛,当下便只好瘫坐在街边,苦等广和楼散场,眼睁睁地看着慌乱的人群四散奔逃,轰隆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停了下来。
几只黑面儿布鞋站在马路中间,顺着绑腿往上看,来的正是老城厢的巡捕官差。
然而,众人身前却不是广和楼饭庄,而是新舞台剧院。
黄麻皮横遭劫匪绑架以后,侥幸逃脱的几个保镖急忙通风报信,火速纠集人手,返回现场支援。
老头子的门徒弟子率先赶到,紧接着就是老城厢县衙官差,法捕房的人不便越界执法,但也来了不少便衣包探帮忙搜捕。
新舞台门前马路上,霓虹灯映出一抹猩红,三五个黄家保镖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行将就木。
众老柴忙着清场,一边驱散围观看客,一边抬走遇难死伤。
“走走走,看什么看,侬是不是犯人同伙?”
“再看就把全都抓回去,轮流审问,赶紧滚开!”
“老实点,都给我管住自己的嘴巴,少他娘的造谣、传谣!”
街面儿上忙得不亦乐乎,新舞台剧院却大门紧闭,只有几个领队、便衣包探、青帮头目和三两个黄家保镖在里面,盘查审问,了解情况。
剧院老板和戏班班主自然是重点审讯对象,此刻已被分别安置在两个包厢内,单独接受问话。
带人赶来驰援的黄家打手诨名“二青”,挺瘦,三十奔四,贴皮寸头,眼睛白多黑少,带着一股阴狠。
他没有官差身份,自然不参与审讯,而是忙着跟黄麻皮那三两个贴身保镖了解案发时的种种经过。
众人惊魂未定,有个年轻的保镖似乎还没习惯自己的身份,竟鬼使神差地提议道:“二哥,那帮人的火力太猛了,阿拉还是报官吧?”
二青瞪眼骂道:“册呐,侬个阿木林,阿拉就是官,侬还要去找谁?”
“不不不!”年轻保镖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阿拉还是去找法捕房的警务总监,或者是老城厢县衙警署,让他们多派些人过来帮忙吧!”
这话倒也属实。
尽管黄麻皮深得洋人信任,叱咤黑白两道,但法捕房毕竟不是他家开的,最多也就只能指使低级别的华人探目,想要动用法捕房和老城厢的全部警力,那是长得磕碜、想得美。
然而,二青却皱起眉头,低声训斥道:“不行,老实把嘴闭上,不许找洋人帮忙!”
保镖一愣,忙问:“那、那师父怎么办,现在已经被人绑票了呀!”
“混账!”二青抬手敲了下年轻人的脑壳儿,“别他娘的声张,这件事暂时不许外传!洋人用老头子,是要让阿拉帮他们治理帮会,而不是反过来,侬晓得不啦?”
“晓得晓得,那现在……”
“老头子的车呢?”
“没看见,应该是被那帮劫匪开走了。”
“马上去打电话,通知其他场子的弟兄们,还有法捕房的包打听,全城搜查老头子的车在哪!”
年轻保镖应下一声,旋即自作主张,连忙快步跑去新舞台办公室内,要了电话,挨个儿通知十里洋场的各处青帮弟子。
二青则是叫上余下几个弟兄,快步去往剧院后台,来到一众戏子面前,左右看了看,目光咄咄逼人。
“刚才的事情,几个都看见了?”他问。
众戏子点了点头:“看见了。”
“刚才的事情,几个都看见了?”二青又问了一遍。
众戏子呆愣片刻,于是连忙摇了摇头:“没看见。”
“很好,是唱戏的,那就应该好好唱戏,什么事情该讲,什么事情不该讲,自己心里最好有数。”
“那当然,那当然,咱们这趟来沪上,就是为了挣钱,其他事情跟咱们统统没关系。”
众戏子虽说满口应承,但一想到方才的情形,以及黄麻皮先前夸下的海口,两相对比之下,实在有种莫大的讽刺――敢情这黄麻皮连自己都保不了,还谈什么龙头瓢把子?
不过,暗八门儿里的事情,明八门儿也懒得掺和,当下只管三缄其口,免得再惹是非。
二青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冲左右吩咐道:“把这几个人的名字都记下来,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给消息,那几个老柴下楼的话,就让他们稍等一等。”
众人应声领命,不敢再有二话。
至于二青要去哪里,哥几个也是心知肚明。
老头子遭人绑票,这种事儿已经不是头一次了,能在此时拍案做主的,除了当家大嫂桂生姐以外,便再无其他人选可言。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想方设法封锁消息,再尽快跟绑匪取得联络,商定赎金,以求最快、最低调地平息这场风波。
未曾想,刚离开新舞台不远,西北方向的街面儿上,竟又传来一阵阵骚乱,但见行人惊慌失措、交头接耳,四处寻找官差,似乎不远处又出现了什么大新闻。
二青尽管好奇,但却没有闲暇理会,只顾着尽快前往法租界黄家公馆。
…………
走进大宅,经管家通报,终于在客厅里面见了桂生姐。
公馆内夜深人寂,这位黄家夫人尚且毫不知情,此刻仍旧斜倚在沙发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随意翻阅着手中的画报,看似百无聊赖,实则心如死灰。
二青快步上前,思忖着酝酿了片刻,接着便一股脑地将案发经过从头道明,最后到底还是落在了一句话:
“桂生姐,老头子让人绑架了。”
“什么?”
桂生姐应声坐起身子,眼神中忽地闪过一丝惊诧、担忧,但却只有短短一瞬,很快便又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她的神情便又立马黯淡下来,仿佛紧绷的心弦忽然断了,整个人也瞬间没了精气神,忽又翩翩然倾倒了下去,拿起烟枪,深吸了两口。
人心一冷,什么事都显得浑不在意了,桂生姐也是如此。
“带了那么多保镖,怎么还能让人当街绑架了?”她淡淡地问。
二青低声回道:“对方人少,但是枪多,而且动作很快,应该是土匪干的,不是帮派的人。”
“洋人那边都晓得了?”
“还没有,我让他们关紧口风了,这不是来等着桂生姐拿主意么。”
“我能有什么主意?”桂生姐冷笑道,“我自己都朝不保夕,在这宅子里能待一天算一天,轮不到我操心了。”
二青知道这是气话,但又没法说什么,只好自顾自地提议道:“要不……阿拉再把杜老板找来,上次卢公子绑架老头子,就是杜老板帮忙周旋的,我现在打电话让他过来?”
“呵呵,侬要是想害他,那就让他来吧。”
“啊?桂生姐,这是什么意思?”
桂生姐用手肘撑着身子,笑呵呵地说:“侬信不信,阿镛如果现在过来,没准半路就会被人枪击?”
“啊?”二青顿感意外,仔细琢磨了片刻,忽然问,“桂生姐,侬是不是晓得绑匪是谁了?”
“不晓得,瞎猜的,碰到这种事情,总得做最坏的打算吧?”
“那倒是,可阿拉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侬还想要做什么?”桂生姐反问道,“如果是来寻仇的,麻皮现在应该就在黄浦江里了;如果是来求财的,阿拉老老实实等消息就好了,主动权在人家手上,这么大的十里洋场,侬去哪里找人?”
“不过,绑匪把老头子的车开走了,这应该算是个线索。”
“嗯,这是线索,但也有可能是诱饵呢。”
桂生姐懒洋洋地应付了两句。
二青低头无话,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更好的主意。
便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侬去接吧!”
桂生姐指了指茶桌上的电话,漠不关心地冷哼道:“还蛮快的,绑匪要开条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