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高,皎月在云端里时隐时现。
沪上老城厢以东,咸瓜街中段,巷口内人头攒动,暗流汹涌。
朔风拨开云层,清冷的月光照射下来。
却见赵国砚换了一身黑绸短打、灯笼裤、高邦鞋。
在他身边,李正西则是一袭长衫,灰色礼帽,手提一口长条箱子,装束十分罕见,如同是个跑码头的江湖艺人。
两人身后,又随行而来了十二三号弟兄。
响子和胡匪,各自参半。
赵国砚埋头看了眼腕表,接着又将目光望向远处,喃喃叮嘱道:“我大概半个钟头以后动手,你掐着点时间,咱们争取同步。”
李正西应了一声,随即低头给腕表上劲儿。
“那就是……九点半左右?”
“嗯,就在那前后五六分钟,你带人找好时机。”
“放心,我先去找他们汇合。”
说罢,李正西立马招了招手,按照预先制定的计划,点来四个弟兄随行,拍了拍赵国砚的肩膀,道一声“万事小心”,随后便转过身,带领四个帮手,趁着月隐云间之际,面朝老城厢以北,疾步而去。
赵国砚杵在原地,目送西风渐行渐远。
旋即,他又忽地转过身,目光凛然,冲着余下多数弟兄,低声提醒道:“哥几个都精神点儿,今晚打的就是个措手不及,关键时刻,谁都别给东家掉链子!”
江家响子只是闷声点头,别无二话。
另有几个胡匪却是面露亢奋,不由得咧嘴狞笑起来。
“老赵,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有这家伙事儿,咱就算闭眼睛响,也把他们办了!”
“哈哈哈,哥几个从来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啊!”
临阵点兵,赵国砚自然没给大伙儿泼冷水,只是再三叮嘱道:“别着急求财,只要事儿办成了,江家绝不会亏待你们。”
几个胡匪笑着点点头,纷纷声明各自大当家的早已有言在先,自家亲戚尚在关外,肯定不会误了江家的大事,不必再多费口舌,反复提醒了。
赵国砚闻言,也不再嗦,当下便抬起手,带领八九号人手穿过街面儿,朝着灯火通明处渐渐远去。
…………
横跨两条街区,但见华灯映彩。
不远处,便是沪上梨园行当中赫赫有名的新式剧场――新舞台!
今晚,有京城来的名角儿到沪上走穴,头开演三天前,预热广告就已经在十里洋场传得沸沸扬扬,引来无数戏迷、票友纷纷赶来捧场。
按理来说,演出早该在八点钟结束。
无奈现场反响太过热烈,喝彩声不断,盛情难却之下,台柱子只好接连返场,又唱了若干小段儿。
来来回回,断断续续,如此又延长了个把小时,直到唱戏的嗓子都快冒烟儿了,演出才将将作罢,观众也随之陆续散场。
不过,即便剧场内外已经渐渐冷清下来,新舞台里却仍旧亮着灯。
原因无他,只因黄探长还没走。
但凡来沪上走穴的江湖艺人,都要拜黄麻皮的码头,只有他出面捧场,流氓瘪三才不敢捣乱,演出才能顺利进行。
末了,戏子还得抓紧卸妆,前去拜谢这位青帮大亨的庇护照应。
黄麻皮也是真捧,每当头天演出结束,他都要在包厢里稍等片刻,跟当世名角儿聊两句,约定个饭局,摆摆架子,显显身份,让这些戏子了解了解,谁才是这十里洋场的龙头瓢把子。
老头子没动弹,随行的保镖自然不敢擅离职守。
新舞台马路对面,黄麻皮的私家汽车停在道边,司机正倚在车身上抽烟消闲,仰头吐两个烟圈儿,街灯便跟着朦胧起来。
剧院大门口,左右两侧还立着三五个青帮弟子,彼此说笑闲话,等着老头子出门回家。
言谈话语间,总是时不时牵扯到斧头帮和十六铺,各自神情却多少有些置身事外的意味。
这也难怪,青帮弟子海了去了,平常大多都是各忙各的,十六铺码头争来争去,主要还是张小林的门生在跟斧头帮打,除了外滩劫货案以外,这场纷争从头到尾,黄麻皮几乎没有参与,最多只是让法捕房行个方便。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几人身后终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扭头看去,却见黄麻皮大笑着迈过门槛儿,剧院老板和戏班班主跟在左右,满脸谄媚地随行相送。
此外,另有五六个青帮弟子跟在老头子身后,寸步不离,如影随形。
“多谢黄探长出面捧场,要是哪里唱得不好,还请您多多担待!”戏班班主点头哈腰,连连道谢。
黄麻皮大手一挥,朗声笑道:“小事情,小事情,还要在这里唱几天呐?”
“按计划来说,准备在这驻场三天,明儿该唱《伐东吴》了。”
“明朝我就不来了,该唱就唱,要是碰见什么麻烦,随时过来找我,不过我估计应该没什么麻烦。”
“那当然了,有黄探长发话,哪还有人敢过来闹事儿,那不是寿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么!”
“哈哈哈,行了行了。”黄麻皮摆了摆手,“不用再送了,等演完了,阿拉再吃个饭,记得把侬班里那个唱花旦的叫上啊!”
“黄探长尽管放心,我来安排就是了。”
戏班班主对此早已驾轻就熟。
戏子没几个干净的,就连男人都得被迫做“相公”,何况是梨园行当里的女人?
黄麻皮等人边说边走,没几步道,便已然来到新舞台大门外。
马路对面的司机听见动静,立马弹飞烟头儿,拽开车门,准备挪车过去接人。
恰在此时,身旁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喂!”
司机应声转过头,却见一个身穿短打的干练男子,一边笑着冲他招手,一边小碎步紧跑过来。
“谁呀?”
司机皱眉望去,可惜灯影昏暗,一时间看不清来人相貌,便在心里胡乱揣测。
赵国砚只身一人,亦步亦趋地来到近前,笑着问:“哎,我你都不认识了?”
那司机眉头紧锁,上下打量几眼,却问:“侬是哪位?”
“砰!”
枪声乍起,令人猝不及防!
黄麻皮的司机还未来得及反应,脑袋便猛点了一下,紧接着浑身一紧,整个人便立时瘫倒在地。
“坏了,有劫匪!”
“快快快,两个带师父先回场子里去!”
刚有一声枪响,新舞台门口那十来个青帮弟子便立马有所应对,当即纷纷拔出配枪,隔着马路予以反击。
可赵国砚本就是练家子出身,反应奇快无比,何况又是有备而来,抬手毙了黄家司机,紧接着便已有了应对之策。
只见他形似豹突,状如鬼魅,早在司机倒下之前,就已先行侧身弓腰,猫在汽车一侧,旋即拇指一挑,拨开盒子炮上的快慢机。
“砰砰砰!”
子弹如期而至,汽车车门上应声出现几个弹孔,车窗玻璃紧跟着“噼啪”迸碎!
枪声不断,赵国砚根本没机会露头,只好死死贴住车身,静待转机出现。
六七个青帮弟子乘势而来,横穿马路,准备将汽车包围起来。
然而,正在此时,不远处的小巷里,忽有五六个江家弟兄手持配枪,从斜刺里杀出,直奔街心而来。
“老赵,开响了!”
“先插点子后砸窑!”
混乱中,也不知是哪个胡匪高喊了几声,引得双方人马俱是一顿,皆有所变。
青帮弟子立刻调转枪口,原本负责把守新舞台大门那两个保镖见状,也跟着跑到街面儿上准备支援。
赵国砚听见自家弟兄赶来驰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毫不吝惜自己的项上人头,当即蹬地起身,端起枪口,手腕一转,却将枪身整个横过来扣动扳机!
食指一扣,枪声有变!
竟不是脆生生的一响,而是一连串儿毫不停歇。
纵使赵国砚臂力惊人,扣动扳机以后,整条胳膊仍旧止不住地顺势一甩。
耳听得“哒哒哒”十来声连响,却见子弹连点成线,真格是横扫新舞台门前大街,立时就有两个青帮弟子中弹倒地。
众弟子大惊失色,连忙又冲马路对面“砰砰砰”连开几枪。
未曾想,这边刚一扭头,那边江家弟兄竟也横起枪身,“哒哒哒”夺命枪响,却见一排排弹道密如丝绸,尽管只响了片刻,青帮弟子或死或伤,竟已折损了大半。
原本,双方人马合该是旗鼓相当,青帮弟子甚至还略胜一筹,怎奈江家在关外从事多年走私军火的行当,客户都是山头胡匪,装备都是带尖儿的行货,稳压对面那群地痞流氓。
德国毛瑟,二十响金鸡勾大镜面儿,本就无异于小型机关枪。
而且江家弟兄又是人手一把,如此这般冲杀过来,火力甚至盖过同等人数的兵丁。
青帮弟子顿时闻风丧胆,溃散而逃,不怪他们不忠心,而是此番对垒,早已超出了街头械斗,帮派火并的范畴。
新舞台大门口,原本八九个青帮弟子,眨眼间只将将逃走了三两个,徒留遍地哀嚎。
几个胡匪快步奔到近前,或踢或夺,卸了这些青帮弟子的配枪。
“叫大夫,叫大夫……”
一个年轻弟子侧卧在路边,用手捂着腰际,鲜血顺着指缝潺潺流下,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自己命数将尽,恍惚间慌了神,竟朝着几个胡匪呼救起来。
将死之际,或许总算有了悔悟。
可惜他求错了人。
“穿山号子”的胡匪应声走过来,一脚踩在那年轻人的伤口上,狞笑着脚尖一转,像在碾灭一根烟头儿。
“啊――别踩,别踩,叫大夫,叫大夫――”
“去你妈的,叫你妈了个逼!”
“穿山号子”抬起大镜面儿,只见他手腕一跳,猛听得“哒哒哒”几声枪响,年轻人的脸上便多了四五个弹孔,死了。
不远处,赵国砚拖走司机的尸体,旋即高声喊道:“别管他们,进去抓黄麻皮,动作快!”
说罢,只见他横跨一步,迈进车门,接着侧身一斜,低头钻进车内。
“轰隆隆――”
点燃发动机,眼前窜出两道明晃晃的光线,车身抖了两下,随即猛然发动,在马路上兜了个圈儿,“吱呀”一声,停在新舞台正门口。
赵国砚没再下车,顺着残缺的车窗向外望去,见几个胡匪已经先一步冲进新舞台,尽管目前万事顺利,却仍旧在车子里紧张地东张西望,不时低头看两眼腕表――九点三十五分!
…………
新舞台剧场内,且说第一声枪响过后,黄麻皮眼见自家司机被人当街枪杀,凭借多年江湖经验,立马转身就奔剧场内跑去。
随行保镖也算训练有素,当机立断,即刻分出两个精壮人手,追过去保护老头子的安全,余下众人则全力对付门外的刺客。
这事儿说起来轻巧。
可是,在那电光石火、稍纵即逝的瞬息之间,能有如此安排、应对,已然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坏就坏在江家弟兄火力太猛,而黄麻皮却又溜得太快,这一转身,正巧跟送行的剧院老板和戏班班主撞了个满怀。
耳听得门外枪声呼啸,剧场内的戏班子和十几个铁杆儿票友,竟也顿时乱作一团。
生死攸关,谁还管什么青帮大亨,统统靠边儿站,别挡爷的活路!
如此一来,黄麻皮便混在了人群当中。
两个保镖横冲直撞,好不容易才要接近老头子,未曾想,猛然间惊觉肋下一凉,伸手一摸,竟是一把匕首趁乱刺进了肺叶!
再抬头看身边之人,哪里是什么铁杆儿票友,分明是杨剌子和老解这两个江家响子!
原来,早在赵国砚等人行动之前,这两人就已先一步混进了剧场,不仅早早锚定了黄麻皮和他身边的保镖,甚至还抽空儿听了半天京戏。
如今再想举枪,为时已晚,杨剌子和老解一边一个,一手扣住两个保镖的手腕,一手连捅带剌,悄无声息,两个保镖肺叶遭受重伤,连气儿都喘不过来,谈何反击?
混乱中,浑身一紧,配枪走火,“砰”的一声,打在了地面上。
这下剧场内更是乱作一团,黄麻皮拥在人群中,早已没了大亨风范。
恰在此时,猛觉肩头一沉,身子被人扳过来,抬眼一看,没等见着人脸,先见一记重拳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