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
听说斧头帮可能会抢劫三金公司的烟土,张小林顿时火冒三丈,当场拍板瞪眼道:
“册呐,王老九那个小瘪三,他要是敢抢阿拉的土货,老子今朝夜头就把他丢到黄浦江里‘种荷花’!”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张小林这次动了真怒。
三金公司的烟土,可不是零敲碎打的小生意,而是垄断了整个十里洋场的相关贸易。
而且,川滇赣皖等各地的土货,只要运抵沪上,都必须经由“三大亨”过手抽佣,才能安全进出港口。
一只货箱的烟土利润,至少就有一千块大洋。
这要是弄丢了,光是想想都觉得心疼。
可恼怒归恼怒,张小林却又觉得,杜镛未免有些小题大做、草木皆兵。
“阿镛,侬这个人呐,就是喜欢疑神疑鬼、想的太多。阿拉三金公司的土货,法租界有黄探长打点照应,华界又有何长官武装押运,从货源到运输再到销售,驳船、码头、货栈、烟馆、军警法司,哪个不是阿拉的人?这么多人的财路,都和三金公司绑在一起,他王老九拿什么抢、凭什么抢?”
“小林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杜镛语气严肃道,“你别忘了,就在两年多以前,十里洋场做土货生意的庄家,还是英租界的沈杏山呢!”
闻言,张小林不禁面容一怔。
沈杏山当年风头正盛,甚至仅凭一己之力,就能跟法租界的“三大亨”掰掰手腕。
此人浪荡江湖,混迹帮派,靠黑吃黑起家,着手创建“八股党”,早年时常抢劫“潮州帮”土商的货物,后来在英租界混成了华人探目,“改抢为保”,专门向各地土商收取保护费,垄断租界内烟土的经营权。
沈杏山背靠英租界巡捕房,又伙同水警营和缉私营,监守自盗,走的是军警联合走私,武装押运送货的路线。
当时,没人认为有谁能够挑衅沈杏山的权威――直到杜镛组建的“小八股党”出现以后,人们才意识到谁才是真大亨。
杜镛也正是因为多次抢劫“八股党”的土货,杀灭了沈杏山的威风,才得以扬名立万,从而一举奠定沪上的江湖格局。
沪上不兴土匪,却有不少水贼。
恰好黄浦江水钱,稍大些的货轮无法直接靠岸,只能停在江心,将货物先卸到沙船舢板上,再逐次运抵码头。
许多抢土货的水贼,便趁这空档挑翻舢板,杀人越货。
杜镛当年就是靠这办法抢劫的,眼下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小林哥,烟土和其他货物不一样,这东西利润太大,只要有人敢抢,就有人敢帮忙销赃,我们当初能打倒沈杏山,王老九光脚不怕穿鞋的,没准真敢对我们动手。”
“那不一样!”张小林摆了摆手,“阿拉当年至少在法租界和十六铺还有势力,王老九没有根基,他拿什么跟我们斗?”
“还是不要轻敌为好。”杜镛低声念叨了几句。
“怕什么,他敢抢,老子就能抢回来!”
“小林哥,这不是能不能抢回来的问题。”杜镛摇头叹了口气,“我们做生意要讲信誉、讲口碑。你想一想,各大土商为什么都愿意跟我们合作?全是因为三金公司的口碑好,如果王老九跟我们火并,就算我们没丢货,口碑也会受影响!”
“哎呀,患得患失,真是麻烦!”张小林有些不耐烦地问,“那侬说到底要怎么办嘛!”
“我们势大根深,完全没必要因为点风吹草动就自乱阵脚。”杜镛说,“依我看,还是按兵不动,见招拆招为好。”
“那楼静远的码头怎么办?”张小林问。
“现在已经后半夜了,等明天早上再给他打电话,让他提防提防,我们目前还是应该以确保土货安全为主。”
“可王老九要是打过去,阿拉的脸面往哪里放?”
“他们就算打赢了也没用,想靠一张合同就抢走码头的生意,他王老就是痴人说梦,根本不可能。”
听见杜镛这么说,张小林也不再多费口舌,只顾在心里盘算着,等到三金公司最近那批货安全抵港以后,总该可以抽调人手去找那个所谓的斧头帮算账了吧?
他秉性暴虐无常,容不得别人对他有半点不敬,今晚之所以能强压怒火,归根结底还是出于对杜镛的信任。
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结义兄弟,最近几年接连办了两件令人刮目相看的大事。
一件是斗败英租界沈杏山,垄断了沪上的烟土生意;一件是安抚卢家公子,成功把黄锦镛从卢督军的手里捞了回来。
青帮“三大亨”中,数杜镛最年轻,可他的声势却有渐渐超过黄锦镛和张小林的苗头,俨然渐渐有了龙头做派。
…………
于此同时,距离张、杜公馆北边不远处的街巷里,忽然幽幽地传来一阵阵哈欠声响。
十几个斧头帮成员聚在巷口两侧的墙根底下,或蹲或站,或倚或靠,脚边密密麻麻,散落着无数长短不一的烟头儿。
东方的启明星缓缓升起,预示着破晓黎明行将到来。
李正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到领队的头目身边,朝不远处扬了扬下巴。
“兄弟,这都几点了,那个张小林应该不会再派人去码头了吧?”
他们这伙人聚在这里,本想要上演一出“围点打援”的戏码,截击张小林派出的打手,结果等了整整一夜却扑了个空。
斧头帮领队的头目名叫陈立宪,二十七八岁,招风耳、小寸头,肩宽身厚,体格魁硕,算得上王老九的左膀右臂。
他手里不断掂量着板斧,将斧身抛起来,转了个圈儿,再稳稳落在掌心。
“嘶,是啊,看这样子,应该不会再有人出来了。”陈立宪抬头望了望天色,喃喃自语道。
李正西皱起眉头,颇有些不解道:“你们不是说张小林脾气挺暴,沾火就着么?难不成,那个徐怀民没给报信儿?”
“应该不会,估计是那个姓杜的把张小林给拦下来了。”
“杜镛?”
陈立宪点了点头:“那是个人精,‘三大亨’当中,就数他鬼主意最多,激张小林容易,骗杜镛难呐!”
李正西冷冷地哼笑两声,却说:“随便他怎么鬼道,我哥向来都是玩儿阳谋的,他不接招也得接招,没的选!”
“那咱们今天晚上不是白等了么?”旁边几个斧头帮成员在此苦苦等了一夜,锐气尽失,难免有些怨言。
“这怎么能叫白等?”李正西转过头,语气不善道,“等到了就是赚,等不到也正常,哪有万事如意的说法?”
几个斧头帮成员撇了撇嘴:“一宿没睡,早知道这样的话,咱们还不如直接去抢码头呢!”
这一次,不等李正西说话,陈立宪便当即回身呵斥道:
“闭嘴!江老板和九爷早就把计划商量好了,扑空就扑空了,往后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谁要是有不满,现在就可以退出斧头帮!”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不敢再去搭茬儿。
他们敬佩王老九,且绝无二心,但对江连横这几个异乡人,却始终抱有几分不信任,也并不甘心听这几个人的差遣。
陈立宪则是连忙回过头,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西风兄弟,你别介意,咱们这斧头帮才刚起局,弟兄们大多数都是空子,没在道上混过,不懂规矩,你可千万别多心啊!”
“算了算了,这没啥!”李正西本就无意去争领导权,当下便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转而却问:“对了,我哥让你们去准备的松木板子,你们找没找到?”
“嗯,全都按照要求搞到了,今天晚上刚给拉到我们会馆那边,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在做了。”陈立宪边说边笑,“还得说江老板的主意好,花最小的代价,办最大的……”
话还未说完,李正西便连忙挥手打断道:“别叨咕了,我哥和九爷不是已经说了么,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陈立宪点了点头,不再多谈,转而却说:“就是不知道,咱们这么一通闹腾下来,到底会不会有大老板主动过来拉拢我们。”
“只要闹出的动静够大,总会有人来的,我还就不相信了,整个十里洋场,除了咱们两家以外,就没有其他人看不惯‘三大亨’了。”
说着,李正西不禁抬头看向远天。
此时的天色虽说尚未破晓,但苍穹之上却已经找不到弦月的踪影,四下里正是最黑的时候。
“行了,既然张小林没派人过来,咱们也都赶紧散了吧。”
李正西的提议很快得到众人响应。
陈立宪等人纷纷将短柄利斧斜插腰际,彼此互相言语了几句,便趁着天色未明时分,从街巷中四散而去。
一场期望中的伏击火并,也因杜镛为人的谨慎做派而未能爆发。
…………
另一边,老城厢公寓大楼门前。
江连横、闯虎和雅思普生刚从沪上新世界游玩归来。
三人酒足饭饱,又跟众多舞女蹦了整整一夜,心情自然格外畅快,倒不是为了贪图享乐,而是德国佬在最近这段时间内,已经帮奉天军械厂招募了不少西洋工程师,足够带回去给张大帅交差了。
招工事宜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完成,全赖于雅思普生披星戴月、四处奔走,几天以来,光顾着帮江家办差事,也没在沪上好好游戏玩耍,临别之际,江连横自然要好好款待一番。
“老雅,这趟多亏有你帮忙!”江连横边上楼梯边说,“这次算我欠个人情,等回奉天的,我高低给你整俩白俄情人,你看咋样?”
雅思普生连忙摆了摆手:“江先生别这么说,我们洋人也是懂人情世故的,前两年多亏有你帮忙照应,我才没被遣送回国,一点小事,你不用客气,我们以前还是生意伙伴嘛!”
“对了,说到生意伙伴,我刚才就想问你,现在咱们两国已经重新建交了吧?我看沪上已经有德国洋行重新开张了,你以后有啥打算?”
“我准备回营口把德茂洋行再做起来。”雅思普生笑道,“我在远东二十几年了,那是我的事业;而且北洋官方在断交的时候,把我们德国人的资产保护得很好,我估计以后会有更多德国人来这里,我要抢占先……哦,对对对,抢占先机。”
听了这话,江连横顿时眼前一亮。
“老雅,那咱们前几年的猪鬃、军火生意……还有机会继续不?”
“哈哈哈,当然好了!江先生,以你现在在奉天的实力,任何一家欧洲洋行,都会希望请你来当买办的,希望我们还能继续合作!”
“痛快!”江连横求之不得,“等你去了营口,要是碰见什么麻烦,可以先去找佟三儿去办。”
“好好好,江先生,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奉天?”雅思普生问。
江连横摇了摇头:“老雅,不好意思,你可能得自己先回去了。”
“你不走么?”雅思普生有点诧异,“我还以为,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算是完成了一半吧,但我还有点私事,得办完了才能回去。”
江连横执意留在沪上,绝不仅仅是为了跟“三大亨”置气。
他已经有了义烈团的眼线,李在淳的断指盟誓也得到了他的信任,但皖省同乡会的眼线更为广布,值得倚仗。
问题在于,江连横和王老九只见过寥寥数面。
尽管江家出钱资助了斧头帮,但双方之间没有长线的利益往来,至少目前还不能尽信。
最好的办法就是留下来,帮王老九抢下一座码头,彼此有过这种经历,才能谈得上是交情,没经过事儿,只能算是泛泛之交。
雅思普生听了这话,也没有再劝,只是问:“江先生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留下来陪你,反正德茂洋行复业还需要点时间。”
江连横犹豫片刻,却道:“心意我领了,但你还得把那帮工程师带回奉天,老张的差事不能耽误,还是越快越好。”
“那我送雅思普生回去吧!”闯虎连忙接过话茬儿。
江连横瞪眼骂道:“你小子,吃喝玩乐蹦高来,看我要碰‘三大亨’,你倒想起来跑了,门儿也没有啊!”
闯虎无奈地垂下脑袋。
雅思普生虽说是个洋人,但在远东待久了,自然也对所谓的“江湖”有几分了解,知道沪上五方杂处,暗潮汹涌,于是便说:
“那样也好,我这几天就回奉天,江先生如果在沪上遇到麻烦的话,可以去美租界的德茂洋行问问,那的经理是我朋友,闯见过,他可以带你过去。”
“是么?”
江连横转头看向闯虎,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方才冲雅思普生笑了笑:“好,有洋人朋友好办事儿,那就先多谢了。”
说话间,三人来到公寓顶层。
正要各自回屋的时候,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沉重、缓慢的脚步声。
江连横眉头一皱,不禁好奇地顺着扶手向下张望,却见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正踉踉跄跄地爬上来。
梅先生?
江连横有点困惑。
他发现梅先生的衣服很邋遢、脏兮兮的,好像是刚从水坑里爬出来,或是才跟人打架斗殴似的,全没有前几次见面时那么风光,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