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对不起
天街东头，虞候率正和异族骑兵展开巷战。
由于街上障碍物颇多，两军根本无法拉开骑兵冲锋阵线，只得在马上充作步兵接战。
天街旁箭如雨下，火铳光芒大作，喊杀声震天。
“长明城守不住了！快去通知卫率，让他接到公主后立刻撤离！我等断后！”
“是！”
赵二爷从地道口爬出，心中猛然警铃大作。
他眼疾手快地拉着裴阶一个翻滚，磅礴的血气剑芒将身后的庭院大门绞成齑粉。
白衣剑客从庭院的顶端落下，剑尖前指，面无表情地问：
“中书在哪？”
酒剑生，江衫，擎火书院的最强教习。
“死了。”
赵二爷以柔力将裴阶推开，咧嘴一笑。
这番说辞，江衫自是不信。
手中王暾的命牌仍在，至少说明他性命无虞。
苍天神木勾连飞檐数十，一人化作翠色流光，斜飞至破碎庭院前。
术悬铃，刑忱，木五行六转大修士。
上原王氏连夜撤离京城后，长明城内再无王家供奉。只留下了族长王暾和几名手无寸铁的老臣。方遵下令将他们看管在宗正寺，名为保护他们不为暴民所伤，实则行幽禁之意。
是日，刑忱与江衫受命拦截追军，却被萧伏威与于慎联手击退。
此后二人便一直潜伏在长明近郊，等待王暾的命令行事。
如今长明危难之际，他二人接到王暾羽书，连忙赶至城中欲保护中书大人撤退。
“中书人呢？！”
刑忱急声喝问。
“约定与我等在此地会合，为何不见中书，反倒是这群东宫走狗在此？”
“中书性命无虞，定然是被他们看押了起来。”江衫杀气腾腾地说。
刑忱看向赵二爷，目光在他手中长枪上停留片刻，像是确认了什么事情一样。
他惊疑不定地说：
“我认得你。东洲枪王，‘鸣锋铩’赵彦明。你竟然还活着？”
“赵彦明？死在二十年前的东洲海乱里的那个？”江衫挑眉问。
赵二爷调转长枪，枪头斜挽一抹寒芒。
“知道我的名号，还不赶紧滚？”他冷笑道。
刑忱与江衫对视一眼，无声交流。
“交出中书，我等便两不相干。”江衫淡淡说道。
东洲枪王赵彦明在二十年前修为便已经进逼明武六转巅峰，是站在天下武夫最前列的人。
如果有可能，二人自然不想与他为敌。
赵二爷看着他们两人，以手指着远处两军交战的战场，厉声喝道：
“江衫、刑忱，你们也是我大周赫赫有名的修士，你们也上过长垣！难道你们就能眼睁睁地看到这些异族人屠杀我大周同胞百姓吗？”
“一身修为得来不易，如今竟要助纣为虐？上原王氏已经疯了，你们也疯了不成？！”
二人被他说得面有惭色，但依然没有改变决断。
“中书大人于我等有恩，中书有令，我等不得不从。”刑忱凝声道。
“中书能谋善断，我追随他，从不后悔。”江衫举剑说。
“有恩？善断？”
赵二爷冷笑一声。
“哈哈哈……王暾倒的确是个有魄力的人。你们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他不知道怎么绕过了宗正院，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自己跑到了应天坛，用一个高阶攻杀阵法毁了乾天通明大阵！”
赵二爷讽刺地说：“一品大员！亲自去干刺客的活计，威风得紧啊！”
“现在长明城要完了！大周要完了！我们都是亡国的罪人！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结果？！”
二人的面色青白交加，被他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
“交，还是不交？”江衫低喝道。
“我交伱娘！”赵二爷破口大骂道。
凛冽的枪芒横扫而出，江衫和刑忱也纷纷发动反击。
应天坛下，六转强者战斗的余波将大片的建筑物轰得倒塌破碎。
……
……
马蹄声踏碎长明城死寂的街角，内率骑兵结成长蛇行军阵，自长明坊市中的小路急速通过。
绕过一根宽阔廊柱，北三门建渊门便已遥遥在望。
只不过此刻北门防线的情况已然到达了崩溃的边缘。
“咚！”
如闷雷炸响的巨大声音震彻耳膜，方未寒知道，这是冲车撞击城门的声音。
“咚！”
很快地，又是一声。
建渊城门向内卷曲，城门间的缝隙越来越大，在异族士兵不要命的冲击下，终是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给我顶上去！不要让异族人进城！”右金吾卫大将军高敬怒吼道。
“什么人！”
他听得身后传来马蹄声，吓得亡魂大作，还以为是异族骑兵从背后的偷袭。
但当高敬看清楚来人之后，先是难以置信，而后瞬间便兴奋地跳了起来。
“广陵王殿下！”
“高大人，好久不见。”方未寒对他颔首示意，“叙旧的事情一会儿再说，我想现在，金吾卫的兄弟们或许会需要一些帮助。”
“当然，当然！多谢方将军了！”高敬激动不已。
方未寒拔出照渊剑，翻身下马，带着东宫卫率士兵冲向建渊大门。
在城门处防守的金吾卫士兵正在陷入苦战。
他们必须重新建起临时城门，以阻隔敌军进攻，但异族的攻势过于猛烈，充作城门的铁栅栏和石墙根本就没有机会搭建。
涌入城门缺口的异族军队越来越多，正当金吾卫士兵的心中涌起绝望之时，却听得一阵高扬的唢呐声。
如血焰燃烧的澎湃剑光自半空中倾斜而下，将城门前炸出一個巨大的深坑。
烟尘散尽，方未寒身上的白泽铠甲在夕阳下分外醒目。
内率士兵英勇地越众杀出，以七星弩和流火铳进行近距离压制。异族人的身体被箭矢和铁砂贯穿，身上炸开朵朵血花，死伤惨重。
“是广陵王殿下！是东宫卫率！”
金吾卫军心大振。
城门狭窄，仅容得下十几人展开阵型。诸多内率士兵采取轮换射击法，分成五列装填七星弩箭矢以及流火铳弹丸，时刻保持充足的火力压制。
尽管异族军队不怕死，但在如此狭小的地形下，他们也无法突破浓密的火力压制近身周军。
在内率士兵守御城门的时候，方未寒已经杀入了异族的军阵之中。
照渊剑的每一次挥动，都会带起一个异族士兵的人头飞落。金属被切割的声音像是狂风撕扯着废纸。
“嗤！”
庞大而细密的金属射流自他的身侧蜂拥而来，如风暴过境血肉做成的森林，瞬间将几十名异族士兵瞬杀当场。
是石当流出手了。
方未寒心神微微一松，就在这时，他的武者气机开始报警。
和一般的明武修士不一样，在气机报警时，方未寒不会选择动用血铠防御，而是会选择以长剑招架。
这是他传自顾苍峦的习惯。
无数次的肌肉记忆发挥作用，顾剑全力运转之下，他下意识地横剑格挡在眼前，极其巧妙地荡开一支朝他袭来的箭矢。
方未寒打出一招明皇剑经·偾军，将眼前三丈内的敌军士兵轰得飞退。
他趁势捡起这支箭矢，而后快步飞退。
“这是什么东西？”方未寒问，“之前听谢令婉跟我说过，异族人靠某种能够穿透灵力的箭矢袭杀掉了八位世家供奉，就是这个？”
箭矢从他的手中消失。
“稍等，让我解析一下。”云纾说。
金吾卫士兵修建的临时城门已经搭建完毕，依靠北城墙上的弓弩投石和石当流的支援，周军的防线再度得到巩固。
异族的攻势得到短暂遏制，战况再度回归胶着状态。
为什么不见异族的六转修士？宇文部的族长在哪？
方未寒的心中有些疑惑的不安。
方未寒高高跃起，踏着城墙的凸起几步梯云纵，眨眼间便攀上了十五丈高的城楼。
他找到石当流，问：
“老师，可还能再战？”
“暂且无妨。”石当流微微颔首示意。
他的身边有两名巨盾甲士保护，显然是对那种奇怪的箭矢早有预防。
“哈哈哈哈……广陵王殿下，敌阵游龙，英雄无双啊！”远处的于慎捋着胡须大笑道。
方未寒对他遥遥地拱手。
还好石当流和于慎都在这里，要不然建渊门恐怕根本撑不到现在。
“公主殿下不在这里，她去哪了？”方未寒环顾一圈，却并未发现方棠的身影，心中一沉。
“新城门守将马恙开门投降，公主殿下带着鸾台卫士兵前去支援。”石当流道。
“草！”
方未寒暗骂一声。
这个方棠，真是他妈的疯了。我难道没有教过她在任何时候都要优先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异族的六转还没有露面，她身边一个六转都没有，就敢带兵去支援？
真当她这个储君没人敢杀吗？
“老师，您和于夫子守好建渊门，我去找公主殿下。”方未寒急声道，“异族的主帅很可能在新城门！”
“你不要命了？”
远处的于慎是个暴脾气，一听这话哪能忍得住。
“你小子连六转都不是，去了岂不是送死？我跟你一起去！”
“不可！”方未寒断然拒绝，“异族的主攻方向还在建渊门，您二位一旦离开，这边的防线定然崩溃。”
“东宫卫率此来带上了灵石，我已命人去恢复乾天通明的运转。只要再支撑半个时辰，异族军队将会不攻自破！”
“你……你真是油盐不进！”于慎憋了半天，气得吹胡子瞪眼。
石当流垂手肃立，终是一叹。
“未寒，你要小心。”石当流向自己的学生郑重拱手。
“老师放心！”
方未寒自十五丈高的城墙一跃而下，血气气旋加于脚下减缓冲击，像是一颗流星砸向地面。
“轰！”
方未寒的身躯如炮弹般砸塌了一座矮房的楼顶，从烟尘瓦砾中一跃而出。
“陈钰先，带着两千内率跟我走！其余人留下，帮助金吾卫守好建渊门！”
“喏！”
方未寒找到了自己的战马，正待扬鞭之时，却听得有人大喊道：
“卫率！卫率！”
是虞候率的传令兵。
“乾天通明阵眼被王暾破坏，我们无法重启乾天通明！”他急声道。
方未寒的心顿时沉入谷底。脖颈后一片冰凉。
最坏的情况已然发生。
此次军事行动是一次完完全全的赌博，他带着自己的全部筹码走上战场，只为寻求一丝胜机。
但现在，他赌输了。
“王暾……”方未寒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该死的老狐狸，他竟然比自己还能预先算到这一切？
难不成……东宫卫率的将领之中有上原王氏安插的奸细？
焦躁与不安盘桓在他的心头，方未寒深呼吸几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若无法重启乾天通明，大周军队绝非异族对手。
城墙已破，如今之计，唯有放弃长明一条路可行。
而在那之前，他必须先找到方棠！否则他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
……
“轰！”
血气的余波在方棠身旁炸响，长明的石砖如草甸般掀起，破碎的石屑将少女娇嫩的容颜打得生疼。
在漫天的飞沙走石之中，方棠勉力睁开眼睛，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刀光与剑影。
“保护殿下！保护殿下！”鸾台卫的声音不绝于耳。
方棠一把推开前来搀扶她的鸾台卫，看向从周军防线中突破而来的零散异族士兵。
她双手握住玄曜剑的厚重剑柄，用力将它抽出。
少女默念心决，星力在剑尖上漾起，从微末变得耀眼。
凝云蓄雨术，全力释放。
举剑颤抖，她却决绝而义无反顾。
玄曜剑刺入异族士兵的胸口，泵出的鲜血沾染少女白皙的侧颜，飞扬的血沫倒影颤抖的瞳孔。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殊不知，方棠的这个举动给周围的大周士兵带来的多大的震撼！
他们看到，素日里文雅娴静，笑容完美大方的公主殿下，今日竟然挥剑与他们同袍而战！
国家沦落至此，一国之储君亦亲身赴战，所有大周士兵胸中残存的热血都涌到头顶。
“杀！”
“跟他们拼了！”
“保护公主殿下！保护长明！”
周军士气大振，呐喊着与异族士兵杀作一团，一时间竟将战线反推回去几分。
方棠大口喘着气，发丝打散染上灰尘，狼狈得没有一点往昔长明公主的样子。
她紧紧地盯着远处那敞开的城门，心中不断地想着：
还差一点，只差一点……
她马上就能夺回新城门，这样，长明就能守住了……
“轰！”
伴随着血气的轰鸣声，大周军士的阵线瞬间破碎。
异族士兵的身体上方腾起煞气凶光，所有人的躯体略微膨胀一拳，双目赤红，如失去理智的野兽般反扑而来。
大周防线的缺口中，三人骑着高头大马踏步而来，异族士兵伏低身形绕过他们，朝着大周士兵杀来。
是宇文部族的高手，两名六转明武，一名六转圣祝。
此三人的出现彻底压垮了大周刚有所起势的阵线。
方棠死死地看着那最后关头出现的三人，胸中满是愤恨与不甘。
明明……就差一点。
明明我们已经拼尽了全力，明明他们为这个国家已经抛弃了自己的生命。可为什么……还是无法将这些入侵者消灭。
凭……他们有六转的修为吗？
仅凭……这个吗？
为什么她没有修为，为什么身负气运便不能修炼，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想要保护她的臣民不被入侵者屠戮，她想要守卫她的江山不被异族的铁蹄践踏。可为什么偏偏……天道不允许呢？
“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皇帝，算哪门子的皇帝！”少女颤抖着说道。
方棠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血腥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
“殿下快撤！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属下殿后！”冯习杀到她的身旁，急声说道。
“保护殿下撤退！快！”
忠心耿耿的鸾台卫将方棠簇拥在一起，向后方退去。
但宇文族长宇文衔不打算给她们这个机会。
他扬起手中的马刀，向方棠的方向遥遥斩出一刀，血气如长河奔流般撞来。
方棠看到他脸上的轻蔑，那是六转修士看向凡人的轻蔑。
方棠看到，冯将军持剑上前，被震得吐血飞退。
方棠看到，鸾台卫如枯萎的花朵般四散凋零。
不过一瞬，刀光已近在眼前。
“我还没有拯救这个国家，我还没有为娘亲复仇，我还没有……对他说对不起。”
“为什么？”
“我……”
似是幻觉，她听到了狂风的呼啸声。
“锵！”
灿如月华的亮银色长剑从斜地里杀来，携带磅礴的星辰气旋正面撞上奔流的刀光。
巨门剑法，琼琚返璞。
时光洪流的冲刷下，刀光尽数消弭无形。
方棠视野一花，身躯瞬间跌入一个熟悉到让她浑身颤栗的怀抱之中。
“东宫卫率，进攻！”陈钰先的吼声伴随着流火铳的炸响传来。
那熟悉的人将她放到一处墙角。
“殿下，我来迟了，抱歉。”方未寒轻声说道，“别怕，你安全了。”
眼泪像是不受控制般地决堤涌出，她拼命地睁大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北宫的那场大火之中。
那天老师捧起她的脸，低声对她说：“别怕，你不会死的。”
时间兜兜转转，终究回到起点。她从未离开，正如他从未改变，一切不过是参与商的轮转不休。
“我……我……”
泪水淌过染血的面，划过苍白的唇，最终化作少女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一同破碎。
“对不起。”
她缩在墙角，死死地拉着他的袖子，抽噎着说。
“对不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