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长孙玦眨眼看她。
“没什么,听起来像云琅山出的书。”
但她转了下眼睛,又托腮道:“明年琉璃剑主来长安,还真要想办法见一面才是。”
裴液没有答话,他神思也去到了明年的春夏,天朗气清,花木欣荣之时,五海九州羽鳞试会在这里举行,而在此会之后……就是他的神京武举。
……
修剑院,乙四剑场。
裴液推开门,这个时间,少年练剑的身影果然正在剑场之上,如同日复一日地生长在这里,和他自己要么废寝忘食三两个日夜、要么连日看不见人影形成鲜明的对比。
杨真冰额上薄汗还未落,回过头看见裴液带着两个少女走进来,神色难免一怔。
“外面的朋友。”裴液笑着介绍了一下。
崔照夜显然并非第一次见到这位剑妖传人,竟然极精准地问了两句修剑进度,倒是长孙玦有些好奇的样子,立在裴液侧后小声道:“.他为什么背了六把剑啊?”
“用来分尸不同部位的。”裴液偏头道。
长孙玦瞪着眼,像被施了个定身。
“杨真传平日练剑到什么时辰?”她不怕死的密友倒是还在攀谈。
“子时半。”
崔照夜回头看了裴液一眼,眨眼道:“裴公子,我们今日也到这个时辰如何?”
“……行。”
裴液其实想说自己重伤未愈,但想了想试验什么“剑态”显然不比自己高强度的习剑悟剑,应当还是比较轻松,何况他也确实想见见这闻所未闻的习剑之路。
杨真冰被划分了四分之一的场地,裴液说是按照人数划分,杨真冰看了看他,也没提出什么异议。实际上这位少年练剑确实从来不占什么地方,一个丈许方圆的地界他就能在里面雕琢一天剑术。
裴液这边的内容就要复杂一些,崔照夜说了如今她的“人之剑”思维中,【剑态】是构思较为完整而等待验证的一个系统,可是这条路何以迈入,却是一个绝无前人经验可参照的问题。
裴液调整好状态,出鞘的【山羽】背在臂后,崔照夜认真地讲着她的思路,长孙玦在更后面抱膝坐在一块垫子上,颇为期待地看着。
“剑招,是人将心中认知凝于剑中,再反之以影响世界;剑态,则是人从剑中汲取对世界的观照,反于己心,使‘我’成为被剑影响的客体。”崔照夜缓缓道,“在我的设想中,成功之后,人与剑共处一神异之态,这样的状态仍要持剑才能维持。此时剑者是‘以心御剑’,两者相辅相成,共生合一。”
“此境界能否抵达,主要看剑者的两项素质:其一,对‘剑’的敏锐。剑中之颟顸愚钝者,甚至一生听不懂手中的剑在说什么,终身蹉跎于拙境,又岂能完成‘心剑通’?故要剑赋过人,此其一也。”崔照夜本来气质矜贵,谈及剑事言辞更加锋利,并不给口中的愚钝者留什么余地,好在这里除了一旁抱膝而坐的少女外也没人受到攻击。
“其二,多情敏思。心如‘火中问心’者,以我之心观照世界,固然洞察秋毫,永不犯错,却也难以被外物触动。‘态’以心为底,一颗人的心,必然感悲喜、知忧怖、能爱恨、有迷惘……可有明澈恒定之志,不宜有万物不扰之心。它容易被人和物触动,并与自己的剑完成一场共鸣。”
崔照夜讲到这里偏头看向裴液,眼中的欢喜并不加掩饰:“裴少侠这两项素质俱是顶尖,我在西池上看见那道《初月北雨》的藏式时,就已经确定了。”
那样的“情意”之剑,裴液学着确实很通畅,而且极为喜欢。
“在我的设想中,剑者若已熟识这条路径,则佩剑观物,于天地间思考冥悟,理应可以得此真意。”崔照夜显然想过无数遍这件事,“但如今谈及起步,我们还是从裴少侠已习得的剑术入手吧。”
“何意?”
“剑术中本来包含对世界的认知,以前我们得其意蕴后只向外发,现在可以尝试从中撷取某种契合自身的真意,以剑通我,完成一次‘赋心’。”崔照夜道,“就像《玉翡剑》中的蝉鸟之变,我觉得裴少侠对这门剑……好像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
“总之,我的意思大概就是裴少侠可以将心浸入已掌握的剑术中,完成一次淬炼。”崔照夜伸指道,“具体操作来说,我们可以先冥感其中物象,然后再从多门剑中抽象出某种心剑共感之……情?或者‘理’。我想是一样的。”
“听起来有些玄妙……”裴液蹙眉沉思,缓缓转正手中之剑。
“不错。”崔照夜轻叹一声,“这本就是立意极高的尝试,一开始就要求心与剑和,若非如此,也不会直到今日都无人能为我一试了。”
裴液微笑一下:“无碍,我踏上剑路的第一步,也正是‘心与剑和’。”
崔照夜眼睛发亮地看着他:“好!那我们就正从《玉翡剑》开始吧——裴少侠边思边说,我来帮裴少侠推断该往哪个方向去悟。”
这是一个令人惬意的过程,裴液毫无遮掩地将自己的剑术在梳理中娓娓道出,崔照夜则提笔在纸上巨细无遗地记着,凝目沉思,努力寻找着其中那座使人升华的门庭。
《雪剑》《玉翡剑》《初月北雨》《杨花》……少年的剑极为浪漫,充斥着缤纷的物象。
要从几个剑名里感出真意还是有些天方夜谭,崔照夜仔细排列着每一式剑招和剑理,又努力往深处推导着少年对这些剑的感受和用剑心境,它们最后凝聚出的那一团形态在她心中朦朦胧胧,一时看不清样子。
裴液最后将诸剑在心中过完一遍,落下话头,顿了一下:“如何,崔姑娘?——抱歉,我会的剑术虽然不多,却有些纷杂……”
“嗯……”崔照夜轻轻点着下巴,“我觉得……【飞羽仙】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突出,倒是【不动危风】、【云寒】……啊,你别睁眼……有种居中统摄之感。”
裴液只好阖眸静立在原地,听少女道:“你认真去体悟,雪、剑、生死轮转的蝉鸟、找到其中的风和云……”
裴液安静站着。崔照夜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然、然后呢?”裴液闭着眼茫然偏头。
崔照夜也有些茫然:“然后就……悟啊。”
“……?”
“……”
“我悟……不是……”裴液愣住,“我悟什么呢?”
“……”
长孙玦忍俊不禁地“噗嗤”一声。
“你不是……挺会悟的吗?”崔照夜蹙眉咬了下下唇,小声道,“你怎么学会的【神公洗剑】呢?就把自己放在剑构成的世界里……去找到在整个习剑生命里,最贯穿自己心灵的那一道真意……找到了吗……”
裴液微微蹙眉,沉默下去,努力进入少女所说的境界。
他大概已明白少女的意思,【剑态】,是剑先赋予心的一种真意,心得此意之后,则依靠以心御剑赋予执剑人一种神异状态。确实大约类似于进入【裸心见刃】之境。
少年安静地想着,那敏锐的剑感确实再一次展露了它的妖孽,他很轻易进入了少女所描述的剑境,这里他学过的剑都围绕着他,每一个物象都那样熟悉。
但他能从这里面得到什么呢?
万剑之中簇拥的那一枚心,是什么样子呢?
崔照夜在一旁轻声道:“裴少侠……可以试着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蝉或者鸟呢?你在危风与寒云之中……封闭自己的五感,进入其中……”
裴液下意识昂首,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少女所言的东西绝对非虚,这种心灵如同要握住某种力量的感觉一瞬间绝对被他攫住——
正在这时,崔照夜骤然转眸,看向早在一旁静立的杨真冰。
杨真冰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在某个明悟的节点,正需要一道自外而来的冷悚。这时他微微蹙着眉,心下其实有些犹豫,但手上动作丝毫未慢,本代剑妖传人的【鹿首】在冬夜中出鞘,三丈外的长孙玦一瞬间都莫名攥紧了心肺。
极快极锐的击喉一剑。
阖眸的少年明明已经五感皆闭,“心眼”这一刻却骤然睁开。在长剑近喉的一瞬间,明亮的剑光从他手中升起,身体则鬼魅般往后一退。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浑身寒毛竖起:
“操!”
这绝对是心剑相通,因为还完全没有经过少年大脑的思考,剑已脱手飞出。
杨真冰瞳孔骤缩,【四体】瞬间出鞘,两道同样惊艳的剑光在空中乍然交错,清脆的铮鸣已传荡剑场。
崔照夜这一刻才应激般抱住了头蹲下,而裴液的剑在夜空中划过一道明锐的弧线,铮然钉在了长孙玦头顶的围墙上。
士服的淑雅少女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头顶长剑还在颤鸣,一缕细发从空中缓缓飘落。
场上有些凝固和沉默。
裴液抿了抿唇,看向崔照夜。
每个人这一刻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找到那传说中的【剑态】,倒是在模拟出的绝境中逼出了少年封闭五感状态下的【飘回风】与【衔新尸】。
这个人确实剑赋灵感如妖,他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会这一招儿。
崔照夜抿了抿唇站起来,轻轻咬着指甲。
旁边长孙玦茫然道:“你们搞的东西……不会爆炸吧?”
“……我按你说的想象了。”裴液看着崔照夜,严肃道,“蝉鸟在风……那就是这么两剑。”
崔照夜凝眉看着地面,仿佛百思不得其解:“真的吗?你把全心都投入进去了?去模拟它们在风中的状态,模拟两翼的舒展……难道心灵没有感受到风中蝉鸟的真意吗?”
“都想象了。”裴液肃然道,“没感受到。”
崔照夜沉默着,犹豫了一下:“要不,裴少侠.学它们叫一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