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正要答话,门却被忽然一推,一名少女走了进来。
正是刚刚戏台上那位衣承心,此时已换下了戏服。带妆时裴液已猜她年轻,这时瞧来果然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少女本身的样貌比戏妆还显昳丽,体瘦肤白,神情平婉安静,正如戏中的仙草幽兰。她目光在纪云、裴液二人面上一扫而过,最后停在了老人身上。
“.客人送完啦?”
少女身上的安静气质仿佛浸透了这间屋子,刚刚还洒脱朗笑的老人声音轻缓:“坐会儿?”
衣承心却摇了摇头,正视着老人,端正地行了一个别礼。
“.”
少女的声音也清亮平和:“先生门下受业三年,常蒙孜孜教诲,钝才受益明良。今当远离,生不复见,愿恩师饱得仙福——贫苦无量,年光有限,万勿伤劳。”
老人脸上是真切的伤感,轻声道:“几时良辰?”
“后日。”
“.”老人低眉轻叹一声,“你是我教过灵性最足的孩子,唱戏于我们而言是安身立命的本事,于你却是无用,真孤身嫁过去,记得改改外热内冷的性子,好好经营日子,自己处地才宽适。”
衣承心端正再拜:“戏曲是我真心所爱,愿致毕生之功,可惜缘不恰当,分身无二,只有离开先生膝前了。”
“.这两日便忙礼节嫁妆吧?”
“是。”
“.后日我去为你送别。”
“多谢先生。”少女三拜道,“承心别过了。”
老人起身:“.我送送伱。”
“先生止步吧。”
少女回身看着老人,终于低了下眉毛:“当年兄长把我从此门领到先生面前,今日也就从这门分别便是。”
“那也好。”
少女转身离去,室中唯余安静。
裴液瞧着老人伤感、纪云愤懑的神情,轻声道:“我刚刚便听人说衣小姐要远嫁,这婚事不谐吗?”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纪云眉毛已立了起来:“什么婚事,分明是卖女儿!”
“.”
“西陇那边,一头整日沉迷花柳的肥猪!”纪云咬牙道,“年前来谈生意瞧上了师妹,从此月月骚扰!本来衣家没有松口的,近来说是给了极重的聘礼,衣家便松口了!”
老人却未置喙家事,轻声叹道:“承心这孩子聪明,心地也好,只是仿佛长着两颗心.一颗生在人间,一颗生在天上。”
“送她来时,她兄长与我说她打小无所喜爱,那日喜欢上了戏,望我能叫她真个爱上如今她唱戏时的痴迷欢喜骗不了任何人,却.”
“真是舍不得她啊。”老人低下了眉眼。
————
裴液拿着戏本走出了戏楼。
他本意就在房中随意翻翻便把银子付了,但老人却定要请他拿走去看。
“现下我们这里要谈些事情,戏院午场便关门了。”老人从伤怀中整理出一个笑容,对少年温和道,“你先拿去自己瞧瞧罢,晚上回来咱们再好好聊天。”
于是裴液便先离开,来到场前时,正见那位少女逆着光走出了大门,她身后黯淡无人的戏场中,两位龙头正缓缓走下楼梯。
裴液走在七九城街上,照之前小生所指的方向,径往那座“龙门楼”而去,打算先拜会拜会那位“寇爷”,问问消息。
手中翻看着戏本,其上一处处表演细节果然列得极为清晰,包括场景布置、配乐流转都做了批注,不过裴液倒不看这个,他一折折仔细翻过唱词,想找出些蛛丝马迹。
平心而论,近一个月来裴液读用词典雅的书多了不少,搁以前他倒也能看戏本,但只能看些浅俗的,如今这唱词精雅的也能连推带猜的看一看了。
如此翻了两折,和戏台上的演出并无两样,腹中忽然一股圆润充实之感莫名传来,裴液一怔,立在了原地。
“螭火源”成型了。
自从那日黑猫为他注了最后一回螭血,腹中玄黑瑰丽的球形便彻底圆满,依附在了经脉树的底端。
不过当时黑猫说它还需两日来被这副身体同化,届时方可运使自如。
此时“同化”已然完成,若有若无的修长蓝焰生长其上,裴液感受着体内这忽然多出的可以操控的东西,意识沿着往深处一落,果然感觉到三处不同的来源。
黑猫当日在马上为他细细讲解的东西,裴液觉得可以抄下来出一本《黑猫火解》,署名就写裴液。
它说,凡天下之火,皆入五类之中,是为物火、气火、玄火、心火以及道火。
其划分凭据便是所燃之物,“物火”即实在之物所燃,“气火”为真气之类所燃,“玄火”则是天地灵玄支撑。至于心、道二类,亦大概可做此解,但其玄妙之处就难以一二言之了。
前三类之火,大多都囿于本身所属,即物则物,气则气,玄则玄。只有其中少数几种神异火焰,具备“道”资,可以联通其他诸类,成就传说中的“道火”。
至于“心火”,则皆有“道”资。
黑螭就如此为他指明了天下火道之终——物火、气火、玄火、心火,掌握四类道资妙焰,则天下之火尽在手下,因可登临道阶,执掌【道火】。
【螭火】就正是传说中的“通道玄火”。
而若暂不考虑这些更高远的道路,作为仙狩契命所得的仙赋火种,仅【螭火】本身的开发使用,也已是一门学问。
按黑猫所言,【螭火】之特性有三。
其一,螭火是天下最好的灵性之火。
其二,螭火可见,但本身没有任何温度,亦不受除视线外的任何感知。
其三,螭火可以吞纳其他无“道资”之火,获得它们的特性,并完成自己的成长。
裴液听到这里时,立刻回想起了烛世教使用的蓝焰,它们和黑螭使用的蓝焰之间的区别原来正在于第三点。
螭火燃烧时的支撑便是天地灵玄,而裴液腹中这一株较为特殊,其来源有三,也正是刚刚裴液意识往深处探时,触摸到的那三处。
其一,螭火源本是神螭精血所生,本身具有吸纳储备玄气的能力,螭火燃烧时最直接的玄气来源便是此处。而这枚火源与黑螭共生,随着黑螭的生长,它储备吸纳玄气的能力也会同步成长。
裴液感受了一下,黑猫此时真身将将百斤,体内玄气刚好相当于经脉树一生的真气量,这枚螭火源便也与之等同。
不过玄气与真气是本质不同的两种能量,在经脉树阶段,“御使玄气”本身就是超越了当前的境界层次的能力,无论多么微小,都足够令对手束手无策。
其二,在命同荣枯之下,螭火源其实可以认为是裴液与黑螭共有的一枚“器官”,同时生长于双方体内,裴液便可以通过这份联通借用黑螭体内的玄气来供给螭火。
上述一、二,便如同相互联通的两个池子。
其三则是裴液自身独有的通道。
借由腹中“禀禄”对外界玄气的吸取,依附其上的螭火源可以有借无还,不过这条通路只能支撑一些持续的燃烧,无法完成储蓄之后的爆发。
此时,黑猫同样感知到了火源的成型,腹中已传来它冷静的声音:“【螭火】是所谓‘灵无之火’,它每吞噬一种火焰,特性会积累或融合,灵性与温度则会叠加。当灵达明玄、热抵阳真之后,便可解燃万物,当是一切玄阵、法器、灵术的天敌。”
“什么是‘明玄’、‘阳真’?”
“去读《识灵》和《火经》。”
“.哦。”
“先采一朵凡火吧——热达‘一离’,灵窥‘破凡’,你的螭火便算踏进门槛了。”
裴液合起戏本,此时已到了七九城正中的这座龙门楼前。
高有六层,宽门大院,威猛深重,正是二里七九城的掌权人所居,路上行人经过时都下意识避让。
此时天边刚刚泛起黄色,门前火烛就已燃起,裴液伸手在焰花上面一抚,明暗一闪,收回时已朝看来的护院行了一个抱拳之礼。
含笑道:“小子唐突,久闻威名,欲入拜会寇爷,烦请行个方便。”
——
碧霄阁内,黑猫轻轻伸展了一下,重新趴回了桌上。
室中无人,一茶暂沏,少女还是来得早了些,正等着这位大掌柜忙完。
她小心好奇地看着这只小猫,还是没想明白裴液“可以传话”四个字的意思。
现在她已知少年身上都是些神奇玩意儿,这只形影不离的小猫想必也有其特异之处,不过少女一路上左瞧右瞧,除了气质脱俗、玉黑漂亮之外,确实没瞧出更多不同。
这只猫瞧来倒是颇有灵性,难道是训练有素,能够衔信递回主人?
可是才这么小只,瞧来才一两个月大,那得从多小就开始训练啊
怪可怜的。
李缥青托着腮凑到桌子旁,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地戳了戳它柔软的屁股。
黑猫一动不动。
不过少女却有些欣喜——以前它都是会躲开的。
忍不住又轻轻戳了一下。
然后黑猫抬起了一双清透的碧眸,静静看着她:“你有事儿吗?”
“.”
“.”
“啊——”李缥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瞪大杏眼捂住嘴巴,“你你你你.”
黑猫已重新趴回了脑袋。
李缥青直直地瞪着这只猫,整个人如同定住。直到正门忽然被推开,她才一惊回神,又看了一眼这只小猫,才转头去看来人。
不是大掌柜,而是位新来的客人,一位二八年华的清丽少女,眉染朱华,瘦削白皙,气质和婉安静。
李缥青暂时放下了刚刚的“妖怪”之事,打量了一下这位少女,却又是怔怔。
直到对方投目而来,才忍不住张眸道:“这位小姐.可是刚刚戏台上的白蛇旦吗?”
衣承心瞧了瞧她,含笑点了点头:“姐姐慧眼,不想这般巧。”
声音果然如台上一般清亮好听。
李缥青顿时绽出个笑容,她自小习武性子明朗,从来见了温婉安静的女子便觉亲近喜爱,何况眼前这位年龄相仿,戏唱得好听,气质也投契,少女许久未碰上过如此合眼缘的同龄人。
“妹妹是来谈戏服生意吗?”李缥青欢欣地瞧着她。
“不是,是来点验聘礼。”衣承心含笑。
“啊谁的聘礼?”
“我的。”衣承心微笑轻声,“我后日要嫁去西陇,往后,便不唱戏了。”
“.”
正在这时,大掌柜持一本簿册从内间走了出来,向李缥青见了一礼,却未对衣承心有什么表示,径直走了过去。
二人一番私语对过条目,衣承心便点头道谢,接过账本。但她却并未离开,而是在李缥青惊讶的目光中走向了里间。
厅中便只余两人。
这位大掌柜生着一副大掌柜的样子,面和体宽,瞧着便亲切可信,轻稳言少,因此每句话就更有分量。
“博望贵客真是少见。”大掌柜含笑拱手道,“少掌门尊临蓬荜,但有所需,齐云愿尽微薄之力。”
李缥青连忙还礼:“惭愧惭愧,劳驾大掌柜前来——州中有贵人喜爱,缥青只是想来购几幅画。”
“哦?何等画笔竟然惊动友州贵客?”大掌柜惊讶挑眉,“是我眼下遮尘了,近几年却不知有哪位神笔成名。”
李缥青笑:“不是大掌柜的过错——要识得此人,得往前数三十年才是。”
大掌柜一仰头,露出个微恍的神色:“那想必是.”
“正是贵州名家,已然仙去的西方恬大师。”
但大掌柜却为难而笑:“实在不是敝帚自珍,而是这几年来,西方恬之画忽然出了些声名,求取者甚多,少掌门若要,敝会便帮您搜求几日,但能否有真迹消息,就确实不得而知了。”
李缥青本意也不是求画,闻言露出个遗憾的神色:“那不知有无西方大师的其他遗笔,我听说当年大师画作便寄托在贵商会下面售卖有些逸闻轶事也好。”
大掌柜想了一下:“敝会十年前倒是编印过一册《西方画师传》.”
“这已看过了。”李缥青笑。
紫篁确实给看他们看过这薄薄一册,全是介绍西方恬画道成就,关于其生平遭遇和临终之事分毫没有交代。
也正是因为齐云商会能在二十年后出这么一本册子,几人才相信它其实藏下了更多关于西方恬之事,多半与其背后东家有关。
“那少掌门想要的是.”
李缥青露出个好奇的神色:“我是听说,关于那‘临仙之卷’.”
大掌柜仰头一笑,打断道:“少掌门,我进入齐云商会,也不过才十八年,这实在爱莫能助。”
李缥青并不放弃:“那不知大掌柜能否为我引荐一下贵东家呢?”
大掌柜微笑:“甚为抱歉,东家这段日子不便见客。”
李缥青又忽然想到般问道:“对了,还不知贵东家是.”
“恕不便相告。”
李缥青微笑点点头:“是我唐突——那不知能否在贵阁盘桓两日,等一等画作消息?”
“荣幸之至!”
少女谢过,端茶间目光瞥过后院。
其实她本未指望这商会能对她真的吐露什么东西。
拜帖递交之后,翠羽少掌门李缥青这个身份人家一定已做了足够的了解,在齐云往博望扩张的时候,鼎运也在往相州延伸,而其背后,就隐隐有翠羽的影子。
李缥青向张鼎运打问过账本一般会放在什么地方,也知道像齐云这样的大商会,一定会把三十年前的交易记录保存得很好。
天色已经有些昏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