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四月丙申(十五)。
赵煦和往常一般,起来后就到了集英殿,开始今日的经筵。
这集英殿的经筵,在今年正月后,就完全变了形式。
从经义为主,议政为辅,变成了议政为主,经义为辅。
以范纯仁、吕大防、程颐为首的经筵官群体以及偶尔会来的沈括、蔡京等人,就是赵煦的秘书。
而章援、韩瑜等伴读,则是秘书们的文书。
虽说,这里不做决策。
经筵官们,也只是围绕都堂政策和时局,进行讨论,并给赵煦提供意见、建议。
汉之尚书台,魏晋之门下省,都是从这个基础慢慢发展起来的。
所以,人人振奋,干劲十足。
就连那几个外戚送来充数的伴读,也是一改往昔的模样,变得积极无比。
而在这集英殿内发生的种种,所有人都是闭紧了嘴巴。
因为,赵煦有过诏命——敢泄殿中事(集英殿),则非吾臣!
在以儒家思想为纲领的中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常伦理,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天条!
谁敢践踏君臣父子的伦理,不仅仅要被开除出臣籍。
不止殿中人,必须严格保密。
殿外的御龙直,也将经筵时的集英殿围的水泄不通,别说有人窥伺了。
燕援兄弟把守的宫禁,连只苍蝇,若无诏书,也休想飞进去!
于是,从正月过后的这三个多月,集英殿上的种种,硬是没有传出去半点风声。
不过,这种情况应该不能持续太久。
因为都堂方面,似乎也察觉到了,集英殿上的异动。
吕公著、李常、傅尧俞、邓润甫、李清臣都表达过,想要来集英殿旁听的意思。
这很正常!
宰执最怕的就是,有人趁他们不注意,就在皇帝面前打他们的小报告。
就像乾兴元年的时候王曾借口要过继儿子,求对章献明肃。
结果,却趁机在章献明肃面前,痛陈丁谓的奸邪。
使得本就不满丁谓独揽大权的章献明肃,准确的找到了丁谓的反对派,一举拿下了丁谓!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道理,不止赵官家知道,宰执们同样知道,也都在防着第二个类似王曾一般的二五仔。
更不要说,宰执那里不知道,一旦集英殿体系成熟,就可能分都堂的权柄?
只是他们也不敢硬来,于是,就只好本着打不过就加入的战术,也要挤进集英殿来。
赵煦,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到了经筵上,赵煦和范纯仁等人,简单的复盘了一下近日的政事。
通见司的郭忠孝,就已经带着今日御史台的劄子,来到了集英殿上。
赵煦一见,惊讶起来:“今日怎这许多弹章?”
郭忠孝拜道:“奏知陛下,臣不知!”
“嗯?”赵煦惊讶一声。
“陛下,皆是实封状!臣不敢窥伺!也不敢询问!”郭忠孝奏道。
赵煦当即站起身来,整个集英殿也瞬间鸦雀无声。
他扫了一下郭忠孝手里捧着的那些弹章,眯起了眼睛。
实封状意味着需要保密,也意味着只能由赵煦亲自拆封、阅读,也意味着乌鸦们要弹劾的,恐怕是某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呈上来吧!”赵煦说道。
“诺!”
郭忠孝捧着劄子,亦步亦趋的来到御前三步处,然后恭恭敬敬的跪呈在前,冯景上前,从他手中接过了那足足有着十几本的弹章,然后恭敬的放到赵煦面前。
赵煦严肃的坐直了身体,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劄子,仔细检查了火漆后,才将之拆开。
这一看,赵煦就眯起了眼睛,神色渐渐的冷酷起来。
看完一本,他继续拆封下一本,而他的神色,也越发的严肃。
整个集英殿的气氛,因此陷入冰点。
所有人都是屏息凝视,低着头,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喘气。
郭忠孝更是规规矩矩的跪在原地,趴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连膝盖都有些麻木了,郭忠孝才听到了赵煦的声音:“郭卿且先起来吧!”
“诺!”
赵煦捏着手里的弹章,想了一会,就问郭忠孝道:“御史台的御史们,可有将这些劄子抄送两宫慈圣?”
郭忠孝奏道:“以臣所知,并无此事……”
“诸御史劄子,皆是直送内东门通见司,乞请圣裁!”
御史台,是士大夫清流的地盘,同时也是皇权的耳目与口舌。
这就代表着,在御史台中的每一个人,甚至哪怕是一只猫,一条狗都必须严守立场。
忠君!
所以,御史台是天然的帝党基本盘。
甚至,不夸张的说,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御史台的乌鸦和内廷的内臣,是一个同生态的物种——他们的权力来源,都是来自君权。
只有君权强盛,御史台的乌鸦和内廷的内臣,才能扬武耀威,指斥方遒。
一旦君权暗弱,乌鸦立刻变成无毛鸡,而内臣则干脆会沦为无关轻重的奴婢,任人宰割。
这一点,东汉末年、晚唐已经用事实雄辩的证明了!
故此,早在元丰八年的下半年,当赵煦渐渐在群臣面前,展现出自己的手腕的时候,御史台的乌鸦们,就已经自动自觉的开始站队赵煦了。
至于如今?
很多事情,他们都是自动自觉的,只报与赵煦,而无视两宫的存在。
“胡闹!”赵煦冷然的呵斥:“两宫慈圣垂帘,保佑拥护朕躬,自也当知情!”
这已经不是赵煦第一次训斥御史台的乌鸦们了。
甚至,他还曾罚过几个‘屡教不改’的乌鸦俸禄。
然而……
乌鸦们每次都是认错飞快,但下次还敢再犯。
而赵煦对他们的惩罚,也只是罚俸,了不起再罚铜一斤,以儆效尤!
甚至于,有人将这些罚俸、罚铜的记录,当成自己的军功章、荣誉,认为是忠诚的记录!
于是,现在的御史台,谁要是没有被赵煦罚过俸禄,那就可能会被其他人认为‘不忠’。
而赵煦呢?
每次罚完俸禄,罚完铜,都会迅速遗忘这些事情。
这一次也是一般,赵煦只是嘴上训斥两句,旋即就不再提及,而是看向在场的大臣。
他的眼睛,在范纯仁、吕大防、程颐三人身上扫来扫去,最终停在范纯仁身上。
“范先生……”
“臣在!”范纯仁出列拜道。
“先生是翰林学士,文华之上选,学识渊博,熟读史书,知历代故事……”赵煦缓缓的说道:“朕想向请教先生一个事情……”“臣不敢当!”范纯仁连忙拜道:“乞陛下考较……”
赵煦想了想,道:“朕听说,圣人有亲亲相隐之制……”
“是……”
“何谓亲亲相隐?”赵煦问道。
可,他是范仲淹的儿子,是范文正的子嗣。
所以,即使前方就是万丈深渊,他却也不得不如实回答。
“奏知陛下……圣人有教: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直在何处?”赵煦又问。
“亲亲、尊尊、长长……此人伦之序,天地之理!”范纯仁再拜。
“亲亲、尊尊、长长?”赵煦微笑着,抚掌赞道:“善!圣人之教,朕知矣!”
亲亲相隐,是封建伦理道德中最重要的一环。
也是皇权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道理是很简单的——既然父为子隐,子为父隐。
那君父呢?
必须为尊者讳!
所以,哪怕皇帝千错万错,可大臣们还是必须帮着粉饰、妆点、打扮。
赵煦心里面自然知道,这一套思想,必然不适合未来社会的发展需要。
可现在,大宋社会不还是停留在小农经济,封建社会吗?
所以啊!
这套东西现在还丢不得!
当然了,解释权,还是要抓在自己手中的!
不能别人随便张口,就能化身孔子,就可以对他这个皇帝说教了。
要是这样的话,他留学岂不是白留了?
赵煦忽然问道:“那缘何《春秋》有大义灭亲之故事?若是如此,岂非不合圣人‘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之道?”
范纯仁听到这个问题,深深吸了一口气,拜道:“奏知陛下,大义灭亲,并不碍‘亲亲相隐’!”
“圣人之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所对者,乃叶公所言也!”
“是穰羊之事!”范纯仁拜道:“穰羊者,小也!父子人伦子道,大也!”
“故当亲亲相隐,以全人伦,以合天理!”
“若然杀人、劫道、作乱、巫蛊事……”
“害他人、害乡党、乃至于害国家、害天下……则不可隐!”
“此圣人褒石蜡而贬州吁、石厚之理,使篡逆之臣,遗臭万年!”
儒家的逻辑自然是自洽的,并不会互相矛盾。
就像以德报怨的后一句是‘何以报德’。
亲亲相隐的前提是穰羊,是小错误,最多属于经济问题的那种。
即使是提倡春秋决狱的汉代,杀伤人、掳掠以及盗匪,都不在亲亲相隐范畴内。
赵煦沉吟片刻,看向范纯仁,循循善诱着:“先生,若是朕呢?”
“若朕有亲戚,犯有过错,朕是该隐,还是该大义灭亲?”
范纯仁咽了咽口水,然后抬起头,毅然决然的长身而拜:“陛下,臣闻: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无私!”
“陛下为天下主,万民之君,当以天下为亲,以四海为家!”
“先生所言,甚为有理!”赵煦立刻接话,然后叹息一声:“奈何……”
“驸马……”
“朕姑父也!朕不忍致法于驸马!”
说着,他就当着其他所有在场的人的面,将他案上的那些弹章,全部拿起来,丢尽了殿上的火盆中。
一边扔,他还一边流泪:“寿康主,是太母亲女,是朕亲姑!”
“驸马都尉,朕之姑父也!”
“虽国法无情,朕却不能不念亲亲之道也!”
“然,圣人之教,大义灭亲,先生又进王者无私之事……”
“朕……朕……朕……实在为难啊!”
“仔细想想,可能是朕的缘故吧!”
“朕未能劝导驸马,也未能表率宗室!”
“唉……”
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然后集体匍匐在地上,纷纷脱下冠帽,顿首再拜,却是鸦雀无声。
哪怕是范纯仁、程颐这样的淳淳君子、忠厚之人。
此时此刻,目睹着少年官家流泪烧弹章,又想着这少年官家一边流泪,一边说着的那些话。
是在发出明确无误的冲锋信号——给朕上!
汝——
仅此一点,汝已罪无可赦!
但是……
他们心中还是有着疑惑的。
因为这是天子谕旨,也是铁一般的纪律。
若天子打破,那么,这里以后也不再将有秘密可言!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就见着天子,将所有弹章,全部烧完,然后回过头,抹了把眼泪,道:“却是朕失态了!”
“请诸位先生见谅……”他的眼睛,扫过经筵官。
也扫向那些瑟瑟发抖的伴读们。
然后,脸色一板:“今日殿中事,乃属绝密!”
“敢泄一语者,族!”
此刻,赵煦气势汹汹,无比严肃。
这场戏,要演就要演足!
谁叫老刘家,早把类似的戏码玩烂了?
以至于后来者,只能是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创新。
偏,又离不开人家的稿子。
因为你不这么玩,别人就可能误会——毕竟老赵家在护亲戚方面是出了名的。
赵煦说完,就对冯景道:“冯景啊,去通知燕援,朕要去庆寿宫,到两宫慈圣之前请罪!”
“还要去景灵宫!到列祖列宗之前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