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赵煦在宫中,有条不紊的按照着都堂方面安排的节奏,接见着不同级别的文武官员。
先是于乙卯(初三),接见来朝高丽僧统官义天。
但也只是接见而已,并没有和义天过多交流。
这就是摆明了熬鹰。
让高丽人再急一急。
高丽人不急,大宋的谈判条件就不会好。
然后就是同日,于紫宸殿上,接受了由通见司、军头引见司分别引见的元祐二年许改京朝官或大使臣的文武官员。
这也是很程序化的流程。
就是坐在坐褥上,接受被带到他面前的文武臣子拜谒。
然后说几句场面话,鼓励鼓励就完事了。
每年被带到宫中拜谒的臣子里,一百个里能有一个让赵煦留意的,就已经不错。
今年被带到赵煦面前的这些新改文武大臣,就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让赵煦留心了一下。
这是未来的苏门四学士之一。
而秦观这次改官,也是苏轼出了力的。
赵煦自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在接见完诸新改文武大臣后,就写了个条子送去了吏部。
于是,刚刚改了京官的秦观,立刻就有了差遣。
牟平,登州下辖四县之一,有三乡两寨,现代威海市就在牟平县与隔壁的文登县辖区内。
不过,此时的威海,还只是一个简单的港口,主要的人口据点,也只有一个半军事化的乳山寨。
此寨就属于牟平所辖的三乡两寨之一。
做完此事后,又过了三天,赵煦又在紫宸殿上,接见了元祐二年有司所举,参与本年馆阁试的州郡大臣。
因为去年的馆阁试,闹出了太多幺蛾子。
故而今年的馆阁试,都堂和吏部都加强了监管和复核。
以此尽量避免再闹出弊案——要是连续两年的馆阁试,都出现弊案。
那就真的是斯文扫地,都堂上的宰执们,恐怕也没脸再呆在都堂了。
故而,今年地方上推荐参与馆阁试的人,成色都还不错。
既有新党里面的未来之星。
比如说,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司推荐上来的亳州判官何执中。
这一位是熙宁六年的进士,未来与蔡京同朝为相的人物。
也有来自旧党的青壮派。
譬如说,登州的苏大胡子,不顾他人阻拦,冒险推荐的权蓬莱知县李恪非。
只能说大胡子真的是胆子大!
李恪非可不仅仅是王珪的女婿,还在王珪死后,亲自出现在其丧仪上。
而王珪,谁不知道,宫中的太皇太后‘深恨之’、‘尝欲剥麻’。
这位可是大书法家!
其真迹在现代拍卖会上,随随便便都是过千万!
当然,如今的这位大书法家的书法虽然已经很有名了,但还未真正的将书法技艺,锤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说起来,米芾和赵煦还是亲戚呢!
米芾的先祖是大宋开国的大将米信。
其父米佐,曾在英庙时代,宿卫大内,乃御龙诸直的一员。
而米佐能捞到这个肥差,靠的并非祖上的恩荫。
而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大哥——时任内殿崇班高士林。
因为和高士林的关系非常铁,当赵煦的父皇出生后,刚刚生下米芾的阎氏,就被高士林推荐成为了赵煦父皇的乳母之一。
换而言之,米芾和赵煦的父皇是吃同一位母亲的奶长大的。
正是这个原因,所以熙宁初年,赵煦的父皇才特意推恩米芾,将其提拔为秘书省校书郎。
这也是米芾可以到处浪,而不需要有任何压力的背景。
见完参与今年馆阁试的大臣,隔日,三月乙未(初七)。
赵煦又在紫宸殿后殿,接受了今年参与閤门试的武臣、勋贵、外戚子弟。
所谓閤门试,顾名思义,就是选拔閤门通事舍人的考试。
只要通过了这个考试,就可以在閤门司内任职。
运气好,甚至可以担任閤门通事舍人,甚至是知閤门、知通见司等皇帝左右近臣。
所以,閤门试也被认为是武臣的馆阁试。
只要通过了,从此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自然,主持閤门试和馆阁试一样,都是皇帝的权柄。
外人是不能沾染的。
也就是过去两年,情况特殊,由两宫‘权同’摄之。
但从今年开始,无论是馆阁试,还是閤门试,赵煦都得参与进来了。
作为新君第一次直接参与的閤门试,枢密院方面,还是很用心的。
放了不少边臣子弟进来。
比如说,河东的折家、熙河的姚家、王家,甚至是包家,都有人被选中来到京城参与閤门试。
当然了,閤门试的主力,从来都是诸在京外戚、勋臣弟子。
今年也不例外,参与閤门试的三十多人里,有超过二十人是在京外戚、勋臣的弟子。
这很正常!
因为閤门试的规则,就是选年轻、有为之武臣,以充国家武臣后备。
自然是一看年龄,二看资序了。
这谁能比得过,这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衙内?
等到考核结束,今年中选閤门试的名单也出炉了。
三十余人参选,最终十人获选。
且这些人,一天兵都没有带过!一次战场也没有上过!
赵煦看到名单时,整个人都沉默了。
他全程观摩了閤门试的过程,自然知道,这个结果是绝对公平公正的。
但,规则就是如此。
大宋閤门试,并不比什么兵法、韬略,也不拼什么战法、战术、带兵。
比的,是最简单的,也最基础的东西——射箭和武艺。
其中射术占的比例很大!
在宫里面打固定靶……这不就是贵族运动吗?
这就叫在规则内的公平!
是不是很眼熟?
就是,通过这种办法选拔出来的閤门武臣,基本上都上不得战场。
赵煦对此,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只能是先适应着,等将来改。
当然,在改的过程中,他也可以利用皇帝的特权,绕过閤门试的程序,直接塞人进来。
閤门试的第二天,三月庚申(初八)。
赵煦在两宫簇拥下,于崇政殿上,接见了今年新除的中枢官员。
在这些人里,有三个人是比较惹人眼的。
新除中书舍人刘攽、新除左谏议大夫梁焘、还有就是新除工部郎中、权管勾元祐浑运局公事韩公廉。
刘攽,当年资治通鉴书局中,负责汉史部分的史学家。
同时,也是大宋有名的笑话大王、谐音梗狂魔。
被他开过玩笑的人,包括但不限于王安石、章惇、沈括、孙觉、蔡确、李常等等……
其中不少人曾被他的玩笑搞破防。
此人性格,颇与苏轼相似。
都是大嘴巴,都是不在乎得罪人,只管自己念头通达的主。至于梁焘?
这是旧党的激进派,如同刘挚一般的人物。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车盖亭诗案之所以闹到那般田地,多亏了此人在朝中上跳下蹿,煽风点火。
所以,他最后的下场也是很惨的——被贬死于岭南。
赵煦本来想阻拦他的任命,但后来想想放弃了。
因为有些事情啊,还真的只能指望这些激进派去做。
……
赵煦在忙着接见大臣的时候。
数千里外的狄道上,出现了一支简单的队伍。
王大斧老远就注意到了这支队伍。
因为他发现,这支外地来的队伍,似乎对狄道上的一切都很好奇。
总是这里看看,哪里瞧瞧,根本不像一般的行商、旅人。
反倒是像探子、细作。
可问题是……
有这么明目张胆,光明正大的探子、细作吗?
王大斧挠了挠头。
“郭贵!”他扭头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郭贵吩咐:“且去问问,看看那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为何在我狄道上四处张望,到处打探!”
“诺!”郭贵领命一声,旋即拍马上前。
……
包绶牵着马,走在这条古老的狄道上。
如今是早春时间,狄道两侧的土地,已栽满了作物,放眼望去,一片绿意盎然。
渭河的潺潺流水,在耳畔响动。
河畔上,高大的水车,缓缓转动着,将水从渭河中汲取上来,灌入那一条条沟渠。
数不清的农夫,在广袤的原野上劳作着。
远方还能看到炊烟袅袅,从那田间地头的屋舍中升起。
这熙州,与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这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地广人稀的特点。
相反,人口颇为稠密,甚至已不输永兴军、秦凤路。
在基础水利设施,特别是水车、沟渠、灌溉系统上,甚至已经不输河南了。
几乎是每隔一两里就能看到一架大型水车。
有些地方,甚至一里内就有两三架水车,正在汩汩的汲着水。
同时,他还看到了,渭河的河堤两岸,那成排成排被栽种的树木。
这些树木看上去,都是这一两年才栽下的。
这就真的是出乎包绶的想象了。
“熙河,可谓大治矣!”包绶感慨着。
唯一让他不大适应的,是这熙河的农夫们,似乎都不愿意与他交谈。
而且,从这些农夫的发髻、服饰上看,似乎都不是汉人。
正感叹着,远方的官道上,一骑疾来。
“兀那汉子,汝是何人?为何在我狄道上张望?窥探?”骑在马上的男子,穿着皂衣,看上去是本地官府的保甲户或者巡检兵。
他来到包绶面前,高声责问着。
包绶能看到,在远方的路口,有着十几个骑在马上,背弓挟箭的官兵身影。
包绶顿时笑了起来,他轻轻解开自己的外衣,露出内里的绿袍公服,然后将腰间的官告袋一提。
“本官,乃是新除熙州通判包绶!”
“叫汝家的巡检使来见本官!”
“吾有话要问!”
那马上的官兵,听到包绶的自我介绍,身体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您就是新来的那位包通判?”
“嗯!”包绶颔首。
“包孝肃公之子?”那人颤抖着声带。
包绶楞了一下,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父亲的大名,竟连熙州的官兵也有听说?
然后,包绶就看到那人翻身下马,对着他扑通一声就叩拜起来:“汴京郭通之子郭贵,见过恩公!”
包绶连忙上前,将之扶起来。
他整个人都是懵逼。
虽然,在汴京城,他是经常遇到那些曾受过他父亲恩惠的百姓或者后人。
这些人常常一见面,就是给他行礼顿首感激。
但他没想到,在这熙州,也能遇到当年先父曾帮助过的人的后代!
郭贵却是无比激动的。
他的父祖,就是当年被汴河发大水冲毁了屋舍的灾民。
全赖当时担任权知开封府的包孝肃公爱民如子,及时的带着开封府的铺兵和都水监的官兵救灾,才让他家老小捡回了一条命。
郭贵行了礼,立刻回去通禀王大斧。
王大斧听说,竟是新上任的包通判到了,也非常激动,立刻麻溜带着手下,赶上前来拜见。
无他。
王大斧从小就是听着包孝肃公的故事长大的。
如今,竟有机会,拜见包孝肃公之子。
自是不能错过!
同时,他也赶紧派人去通知熙州上下——朝廷新委任的包通判到了!
然后,整个熙州都轰动了。
数以千计的包家人,在听说了,自家的亲戚,包孝肃公之子已经亲临熙州后,纷纷扶老携幼,拖家带口的涌来。
等到包绶到了熙州城下的时候,熙州城外,已经汇聚了上万的包家族人。
都是天子认证、朝廷认可,同时还得到了包绶自己承认的庐州包氏熙州支脉的亲戚。
而且,大部分都是他的晚辈。
好多人见了他,纳头就拜,口呼叔父大人在上/叔祖大人在上。
包家的族长包顺,更是亲自出迎,见了包绶,就泪流满面的大呼:“贤弟啊贤弟!”
“为兄总算是等到你了!”
……
游师雄,站在熙州城头,看着城头下的盛景,以及那漫山遍野的‘叔父大人’、‘叔祖大人’之声,他轻声感慨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太史公诚不欺我!”
在他身后,两位受邀前来熙河讲学的横渠同门,则看着他们眼前的景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之中。
一个大宋大臣,从未来过熙河,也从未和包顺一族的人见过面,更不要说对他们有过什么恩惠了。
然而……
这些数千里外的羌人,却依然仰慕并崇拜着那个已经去世二三十年的大宋名臣。
为此他们上书朝廷,请求赐朝廷赐他们为包姓。
如今更是拖家带口的,蜂拥着来欢迎一个他们从未见过,毫无血缘关系的大宋官员。
这种从道德上迸发出来的力量,是所有儒生都无法抵抗的。
是书中的理论,映照到了现实。
这怎能不让他们激动?亢奋?并发誓为之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