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就各位!”
“预备——”
“砰!”
伴随着一声枪响,拥挤的操场仿佛在顷刻间被点燃,此起彼伏的“加油”声不绝于耳,连绵的音浪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至学校的各个角落,甚至冲出院墙,引得校外的人们频频侧目。
“卧槽!我们学校的运动会什么时候那么燃了?”
主席台下,陈非一脸震惊地望着在跑道上狂奔的运动员们,只感觉耳朵都快震聋了,扯着嗓子大喊道,“夏晴!你是不是给学校里的人下药了!他们怎么这么能叫唤!”
没办法,操场上音浪太大,要是不喊大声一点,即便是站在一起的两个人也未必能听到彼此讲话。
“就算是下药也是校领导干的!你没看见学校里有媒体吗!”
夏晴身边的学生会干部大声说道,“听说喊的够大声加的学分就高!”
“听说?加多少学分不是你们学生会在管吗!你这嗓门能加多少分?和我旗鼓相当,加个十分不过分吧!”
“这……这得问会长!”
“切!你们这些家伙就喜欢搞这些没用的表面功夫!”
陈非顿感无趣,还以为学校真的变得热血起来了呢,合着观众都是“买来”应付领导的,扭头一看,忽然觉得身边的大叔有点眼熟,顿时来了兴趣,扯着嗓门喊道,“大叔!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刚刚说话的学生会干部眼皮一跳,他当然知道陈非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经常会搭讪那些漂亮的女孩子,谁知道这家伙居然连大叔也要骚扰。
他扭过头去,继续大喊加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大叔面无表情地扫了陈非一眼,没有回答,显然是不想像他一样不顾形象地大吼大叫,然而陈非却是不依不饶,抓他的袖子追问道:“大叔!你姓什么?我说不定认识你的女儿!”
大叔脑袋上青筋直冒,紧绷着脸动了动嘴唇,不过声音太小,听不清在说什么。
“大叔,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你再大点声!像我一样!”
“别害臊嘛!学学我们年轻人!”
陈非拽着大叔不放,一个劲地在他耳边喊,后者实在忍无可忍,大吼道:“我姓孙!是教育局——”
话没说完,不只是陈非,附近的所有学生都纷纷变了脸色,刚刚还异常高涨的热情像是瞬间被熄灭,不敢再像刚刚那样高喊加油——
都说今天的运动会会有教育局的领导过来视察,难不成这个人就是其中之一?
可他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一点,以往那些领导不都是快到闭幕式的时候才会过来露个面讲讲话吗?
古往今来,只要是学生,不管年纪多大,对老师领导什么的总会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很难在对方面前放飞自我。
因此刚刚还异常喧嚣的人群像是顷刻间就蔫儿了似的。
“大家别在意——”
意识到自己破坏了气氛,大叔脸色微变,就要扯着嗓门安慰大家,可很快就意识到周围已经没什么声音了,自己用不着那么大声,于是干咳几声,尴尬道,“大家别在意,我话还没说完呢,其实我是教育局外面卖炸串的……”
这话自然没人会信。
只有陈非胆子够大,试探道:“那能帮我烤两串吗?我正好有点饿了……”
大叔脸色一黑。
……
“那边是怎么了,怎么没人喊加油了?”
另一边,林安宇踮起脚尖努力张望,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只可惜围在主席台前的人实在太多,没法看到里面的情况。
古浪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跑道上,纳闷道:“古筝居然是跑最后一棒吗,我还以为她会跑第一棒呢,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跑在最前面。”
“本来是第一棒的,上午临时通知才换到最后去的。”轮椅上的韩昼解释道。
他“刚醒”没多久,在六分之一片安眠药的加持下,转醒时的演技十分精湛,看见古浪夫妇后的反应也十分真实,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没关系,压轴也挺好的,反正都是赢。”苗燕儿笑吟吟地说着,低头看了韩昼一眼。
“古筝姐姐可厉害了,她一定会赢的!”林幼芽一脸骄傲,仿佛参加比赛的是她一样。
大家都对古筝充满了信心。
此时比赛已经进行了四分之一,几乎所有队伍都刚刚完成了第一次交接棒,几名运动员势均力敌,并没有拉开明显的差距。
跑道上,古筝的视线不断跟随着接力棒移动,尽管面色沉稳,可心情却渐渐变得紧张起来。
并不是因为比赛,而是因为她再次想到了比赛结束后向韩昼表白的画面。
一想到在落日的余晖下,在冬天的冷风中,自己要迎着夕阳说出那句“韩昼,我喜欢你,做我男朋友吧”,她的心跳就一阵加速,就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真奇怪。
朗诵,学习,运动,甚至是才刚刚接触没多久的舞蹈……明明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比赛,可一个小小的表白却总能让自己生出那么多紧张的情绪。
明明韩昼是绝不可能拒绝的。
时至今日,古筝当然不会再怀疑韩昼有没有可能不喜欢自己,可分明连结果都已经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还是会感到不安,甚至于有些害怕呢?
她心里其实一直都有答案,只是始终不敢去弄清楚。
尤其是到了即将表白的这一刻,她更是下意识想忘记这个问题——
韩昼到底喜欢自己什么呢?
古筝知道自己漂亮,很多男生都喜欢漂亮的女孩子,就像她也喜欢韩昼的帅气一样,想必韩昼也不例外,她相信这会是对方喜欢自己的的原因之一。
但她很害怕就只听到这一个答案。
要知道那家伙的身边全都是漂亮的女孩子,如果仅仅只是看外表,自己其实并没有太大优势。
可除了这一点之外,自己身上还有什么足够吸引韩昼的闪光点吗?
她不知道。
她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独一无二的闪光点。
从小到大,古筝听过很多赞扬。
隔壁的奶奶夸她聪明可爱,对门的老爷爷说她善良活泼,村里小伙伴们认她当大姐头,每次有什么不敢去的地方,总会由“忠义无双”的她带头前往。那时候爸爸妈妈经常不回家,她在村子里跟着外婆住,每天的生活并不枯燥,在树上抓过鸟,去河里摸过鱼,还和恶犬打过架,每天漫山遍野的到处跑,经常天黑了都不回家。
每当这个时候,外婆就会拿着手电筒出来找她,后来因为夜里怕黑,她带走了家里唯一的手电筒,于是外婆就开始举着火把出门,走到哪村里就亮到哪。
后来次数多了,村里人一看到火把就会笑,问小古筝是不是又没按时回家,然后帮忙到处找。
外婆每次找到她都不生气,会先给她擦手,然后笑呵呵地把热腾腾的馒头递给她,从头到尾连一句指责的话都没有说,就这么静静看着她吃完,最后举着火把带她回家。
那时候村子里还有萤火虫,以前她总觉得萤火虫的光好亮好美,但自从见过外婆的火把过后,她就觉得还是外婆的火把亮。
外婆听完总是笑,说萤火虫可比火把珍贵多了,这是独一无二的东西,如果不抓紧时间记住的话,来年就未必还能再见到它们了。
那时候的夜很长,她也很容易累,每次回家外婆都会把她背在背上,外婆平时走起路来很慢,看起来摇摇晃晃的,但每次背起她走得都特别稳。
每次看着头顶明晃晃的火把,她都会好奇地问外婆,为什么这些火把能烧那么久,外婆会笑着摇摇头,说暂时还不能告诉她,否则她一定会跑去到处放火的。
她有些不高兴,觉得外婆是在冤枉她,自己只是有点怕黑而已,要是学会了怎么做火把,将来就算天黑一个人也不用害怕了。
贪玩是孩子的天性,那时候的她也不例外,上了小学以后不听课也不写作业,每天放学以后还是像以前一样和小伙伴们漫山遍野乱跑,晚上外婆也还是会举着火把带着热馒头来找她,依然笑呵呵地不生气,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只是她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外婆走得比以前更慢了。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个有着惹人心烦的蝉鸣的晚上,外婆突然愿意教她做火把了。
摇曳的火光中,外婆脸上的皱纹比白天更加清晰,她笑着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外婆的火把为什么能烧那么久吗,那是因为外婆用了一种独一无二的材料。”
“什么材料?”她忍不住问。
独一无二,这是外婆最喜欢用的词,但那时候的她还不太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只觉得听起来很厉害。
“要是你明天能好好写作业的话,外婆就告诉你,还教你怎么做火把。”
“可是我不想写作业嘛……”
她抱住外婆的胳膊撒娇,“外婆,你换一个要求好不好,捉十条鱼,抓十只鸟,或者用石子打水漂?这些我都很在行的。”
“不行。”外婆虽然还是在笑,但语气却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独一无二的东西要用另一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来换。”
“我不明白,难道做了作业就能变成独一无二的东西吗?”
“不是‘东西’,是‘人’。”
外婆笑了,“做作业当然不能让你变得独一无二,但学习可以,它能够让你在将来的某一天认清自己。”
“认清自己?”
“没错,认清自己。”
火光明灭不定,外婆苍老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古筝,你要明白,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总要找到自己身上最特别的地方,否则缺少了最重要的材料,你就算做出来火把也没法像外婆的火把烧得这么久哦。”
“哦。”
虽然不太明白,但她觉得外婆好像很希望自己能做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于是答应了对方第二天会好好写作业。
然而一觉过后,她很快就忘记了这回事,放学后还是第一时间就跑去外面玩,直到太阳快下山才想起了昨晚和外婆的约定,赶忙手忙脚乱地找了个田坎写完作业,又尽最大努力检查了一遍,这才在夜色中回了家。
那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以往总是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外婆,为什么没有出门来找她。
那天的天气很热,晚上村里又刚好停了电,听说村里人几乎都跑去河边乘凉去了,她没在河边看到外婆,担心再不回家外婆又会出来找自己,于是气喘吁吁跑回家里,却哪里都没能找到对方。
天色越来越黑,第一次没有外婆陪伴的她渐渐感到害怕,开始大声呼喊外婆的名字,又大声喊住在附近的爷爷奶奶,希望他们能帮忙一起找外婆。
没有人回应回应。
所有人都去河边乘凉去了。
她想去河边找人问问外婆在哪,可去河边要走好远,而且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天上也没有星星,她根本看不清外面的路,家里的电筒也没有电了,闪了一下就不亮了。
屋外有奇怪的叫声,她越来越害怕,试着再次大喊外婆的名字,可外婆就像彻底消失了一样,始终没有回应。
她躲进房间里,忽然想起外婆经常会去房子后面的竹林,于是鼓足勇气,在灶台边找到一个打火机,借着微弱的火苗,摸索着走进了竹林里。
在竹林里,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外婆,以及外婆身旁一个没做完的火把。
那时的她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死亡,强忍泪水跑到外婆身边,好在外婆还有呼吸,似乎只是暂时晕倒了,她吓坏了,又一次大声求救,喊了好几次以后才想起附近根本没有人,于是试图点燃地上的火把,想要举着火把去河边求救。
村里人都认识外婆的火把。
以前外婆总是举着火把请求村里人到处找她,现在她也要举着火把求大家救外婆。
……可是火把根本点不燃。
不管试多少次都点不燃。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一次次打燃火机,眼泪也跟着不受控制地从眼睛里流出来,她忽然好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写完作业回家,要是自己能早点回家,外婆就会教自己怎么做火把,这样自己现在能出去找人救外婆了。
都是因为她没有好好遵守约定,外婆才会在这里躺了那么久。
竹林里也有蝉鸣,吵得让人心烦,可曾经经常能看到的萤火虫却已经找不到了。
我需要光。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站起身,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点燃这片竹林。
只要竹林被点燃,就一定会有人顺着火光找过来,那样外婆就能得救了。
然而就当她准备动手的时候,外婆忽然伸手抓住了她。
她醒了。
外婆当时说了好多好多话,但大多她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借着打火机的微弱火光,她和外婆都看到了彼此的表情,一个哭,一个笑。
外婆看了她好久,最终很用力地抬起手,抹掉了她脸上的眼泪。
随着打火机的最后一丝火苗熄灭,外婆的手也失去了力气。
那天明明很热,可外婆的身体却在一点点变冷,直到再也不剩一点温度。
古筝一直都很怕黑,也怕鬼。
没有人知道,在那个蝉鸣异常吵闹的晚上,她在竹林里不哭不闹,陪了外婆一整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