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无常双手环胸，靠在大门上，没有踏进一步。
    黎云和白无常一起将黎菁菁、王升夫妇抱回到了主卧床铺上。
    王怡秋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焦急担忧地望着父母，想说什么，又怕惊醒他们。
    尹士康叹着气，安抚道：“放心吧。小黎说了，就是让他们睡一觉。醒来就当是一场噩梦……”他这么说着，又看看被黎菁菁死死抓着的两截娃娃，发愁地说道：“你们会做针线活吗？我老伴当年可是一把好手……院里外科好几个手巧的，缝线缝得漂亮，可又不好拜托他们。鬼魂里面不知道谁会这手艺……”
    他倒是和黎云之前想到一块儿去了，想着将娃娃脑袋重新缝上去，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事情糊弄过去。
    黎云小心地放下黎菁菁，又伸手去拿她抓着的娃娃。
    黎菁菁并不松手。
    黎云感知了一下她的意识。
    黎菁菁以为自己是梦到了娃娃身首异处，这记忆和王怡秋的死交织在一起，又被黎云用平静的家的环境覆盖，不停洗脑她想要睡觉、正在睡觉，让她一时难辨梦境与真实。只是一种本能，或者是刚才激动情绪的延续，让她不愿放手。
    黎云无奈，只能转头询问王怡秋：“你妈妈平时做些什么？茶几上那些刺绣是她在做吧？”
    王怡秋胡乱地点头，还有些不知所措。
    黎云的视线穿过墙壁，看向客厅。
    刺绣的图案落在他眼中，又被他灌输到了黎菁菁的意识之中。
    黎菁菁好像身处悠闲的白天，正在做着多年不曾复习的刺绣，眼前是她凭着记忆好不容易绣出来的花朵雏形，看着有些别扭，因为某些地方用的针法不对，她知道不对，却忘了正确的针法是什么，网上也找不到相同的图案……
    黎菁菁的眉头依然紧锁，却是换成了另一种情绪。
    黎云顺着她的想法，让这个虚幻的梦进行下去。
    他自然不懂刺绣，不过暗示黎菁菁想起了针法，让黎菁菁忽视刺绣的细节，他还是能做到的。
    梦中的黎菁菁动作停顿，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边，又觉得自己这动作毫无意义。
    她低下头，开始一针一针地勾勒绽放的花瓣。
    黎云舒了口气，轻轻伸手，抽出了黎菁菁抓着的娃娃。
    梦中的黎菁菁动作又一顿。现实里，她的眼皮动了动，手指也下意识地收紧。可梦中的她什么都没发现。
    她被黎云安抚，放下了心中的疑问。
    王怡秋见黎菁菁的神情变得安详，不由捂住了嘴，不让自己抽泣出声，身体发软地靠在了门上。
    宋英英连忙扶住她的肩膀。
    “好了。我们出去吧。让他们好好睡。”黎云松了口气，给这对受了惊吓的夫妻盖上被子。
    白无常默默看了眼黎云，随着他走出房间。
    王怡秋还有些不舍，却还是被宋英英扶了出来，在客厅坐下。
    黎云关上了卧室的门。
    客厅里挤了四只鬼和一对黑白无常，显得有些逼仄。
    尤其是穿着广袖宽袍、浑身散发光芒的白无常，和没什么站相、缠绕铁链、造型夸张的黑无常，两人一左一右、一白一黑，几乎是侵占了大部分的空间。
    尹士康夹在两人中间，看着就像是个可怜的小老头。
    还是尹士康先开了口，干咳一声，“我本来是去找在这边值班的黑白无常，没想到黑前辈正好在。”
    黎云很意外地看向黑无常。
    黑无常难得穿了古装，和白无常配套。黎云倒不是第一次见他穿着古代装束，上次见面，黑无常还尽职尽责地扮成了“黑无常”的模样呢。这次倒是没有戴高帽，也没吐舌头。
    再一回想之前敲门、白雾、寒气、脚步声和铁链声……
    黑无常显然想要来一个惊艳的登场。
    看尹士康一言难尽的表情，估摸着黑无常是到了王怡秋家门口才想到要来这一手。
    没想到他闪亮登场，吸引了众人注意，又被完全看不到、听不到他这番造作表演的黎菁菁打断了，还让黎云忘记了给黎菁菁维持幻想……
    黎云对此只能叹气。
    尹士康努力收敛表情，“黑前辈说来看看……没想到小黎已经解决那娃娃了。这东西果然有问题吧？是什么东西附身在这上面了吗？还是被人施了法？”
    黎云看了看手中断成两截的娃娃，将自己的发现说了一遍。
    白无常抬手，便有因缘线浮现。
    娃娃身上的线头是一团乱麻，就绑在它身上。
    “被斩断了？”黎云仔细观察那线头。
    “嗯。”白无常点头。
    黎云蹙眉，“是和胡大师，还有老板或者我有关吗？”
    “大概有关系。不过是间接的关系。”白无常伸手，挑起娃娃身上的两根线头，“这应该是接在她们母女身上的。”
    黎云一愣，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王怡秋。
    王怡秋精神萎靡，仰着脸，望着两人。
    刚才这些人的对话她都有听进去，却是听不懂。
    她不知道胡大师的事情。
    只是，听黎云描述……
    “为什么要找到我们？为什么找我妈妈？”王怡秋轻声问道。
    她听懂了这人其实是来找黎云的。可黎云跟她是很普通的关系，连熟悉都算不上，只是黎云单方面的热心帮忙，她都没办法回报黎云……那人为什么找到她家？
    宋英英倒是明白其中的逻辑，在旁紧张地问道：“那他是不是还会找到三院，找到我家里？还有康叔家里？他是想要灭口吧？这个灭口范围……”
    宋英英是听说过有些修炼之人行事果断狠辣，尤其是面对鬼魂的时候，更是无所顾忌。
    这当然是听尹士康说的。
    尹士康一辈子在医院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工作，还守着三院那么多鬼半个世纪，可谓是阅历丰富，什么事情都见过。
    “他如果要这么做，范围可就广了。”尹士康沉吟道，也是想到了杀人灭口上。
    普通人类罪犯杀人灭口，那杀掉同伙、证人、受害者就行了。也就黑帮那样猖獗的组织犯罪，还会杀掉执法者，嚣张得不行。
    但对于修炼之人来说，真正的杀人灭口，那就是要将因缘线上的所有生灵、死物都毁灭。
    这不亚于多场灭门，乃至于屠杀。
    实际能做到的寥寥无几。
    比如那个被千年缉凶的恶鬼，就为了毁尸灭迹，摧毁过几座城池，让那里化作死域，一丁点儿灵魂都没留下。
    尹士康自己亲身经历，也就见过半次这样疯狂的行为。
    说是“半次”是因为那事情有些复杂：
    许多年前，某罪犯杀人灭口没做好，伤者被送到了三院，又抢救无效死亡。当年仍活着的尹士康就在三院太平间工作，给这人搬运的尸体。
    该名罪犯早早逃出了国，不单是没放弃犯罪的道路，依旧做着杀人灭口的事情，还学会了“斩草除根”——他搞起了迷信，杀了人之后，连对方的魂魄都不放过，有时候还会直接用法术、诅咒那类手段杀死对方。他平安活到了耳顺，年纪大了，就更加迷信，总是不放心自己过去杀掉的那些人，怕他们阴魂不散或是在地府等着他，就请他供奉的修炼之人回国，想要彻底“杀人灭口”。
    那个修炼之人顺藤摸瓜，找到了三院，发现了尹士康。
    尹士康没见过那个受害者的鬼魂，也如实相告。对方却施了法术，如白无常做的那样，让尹士康身上的因缘线浮现。
    因为当年搬运过尸体，尹士康和那个自己素未谋面的罪犯被连在了一起。
    结果可想而知。
    而那修炼之人，被罪犯供奉了那么多年，帮着做了不少“杀人灭口”的事情，有消灭鬼魂的，也有杀死活人的。尹士康搬来了黑白无常，将他诛杀，又找到了那罪犯。
    “……他人在国外，咱们国内的警察又管不了。不过黑白无常没有这种地域限制。”尹士康说道，“前前后后，这人大概杀了上百人，给人破门灭族的事情都干过几回，还用过咒杀……你说说，有些他杀掉的人，本来就是给他当帮手的，还是帮着杀人的，那种也就算了。有的就是路过看到，他当年杀人灭口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仅要将人打得魂飞魄散，还要连那人的妻儿老小都杀掉，甚至是没见过面的第三代……”
    尹士康越说越是气愤。
    他也是这样的受害者，只是他有自保手段，逃过了一劫。
    宋英英同样义愤填膺，为尹士康抱不平，“那种人跟恶鬼也没什么区别了！”
    王怡秋怔怔看着两人，想起那一晚在小区里敲门的史老太，又想到了自己的惨死……她打了个哆嗦。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是鬼。
    三院那样的鬼是鬼，但那些疯狂的恶鬼更是鬼。
    她死后化鬼不久，就不断被人提醒要当心变成那样的恶鬼。可随着和三院的人经常做伴，以及黎菁菁和王升的悲伤淡去，她都要以为她的世界自此和平了。哪怕是经历饿殍侵袭那样惨烈的厮杀，她都没有特别困扰……
    王怡秋紧张了起来，“那现在怎么办？能抓到那个人吗？”
    她看向了黑白无常。
    尹士康说，上次是黑白无常诛杀了那个疯子。
    白无常沉默着，身上的光都有些暗淡。
    黑无常发出了一声嗤笑。
    王怡秋愣住了。
    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黑无常身上。
    “你不知道吗？应该给你说过吧？”黑无常定定注视着王怡秋，“是因为你的存在，才让你父母无法回到正常的世界中，让他们变得这么虚弱。”
    王怡秋如遭雷击，又有些茫然。
    不是在说有个恶人在杀人灭口吗？
    怎么就……
    黎云和尹士康、宋英英也有些发蒙。
    难道他们的想法错了？
    这娃娃其实被王怡秋吸引来的邪物？
    不。
    黎云很快就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他不会感觉错的。
    娃娃身上和胡大师一样的东西。
    白无常垂下眼，没有说话。
    黑无常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特别遥远，又在王怡秋耳边徘徊不去，“你知道阴阳相隔的道理吧？这世界是按照一定规则运行的。就像是日升月落，春生秋长，新生和死亡……那些自然规则。你已经死了，化作了鬼，身上都是阴气，纠缠着你妈妈这个活人，吸收着她的能量。用你听得懂的说法，你在吸收她的阳气，汲取她的生命。像是莬丝草、寄生虫……当宿主身体强健的时候，你吸收的那点力量当然不足以影响到她。但当她虚弱的时候，你会吸干她的最后一点生命力，并不餍足地继续抽取她的力量。这种抽取，也就阴气的溢出，就会吸引来邪祟。”
    黑无常的眼睛如深不见底的黑洞。
    “你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王怡秋一点点变得僵硬，脸上的茫然被绝望取代。
    尹士康忍不住说道：“鬼魂逗留人间，危害是在鬼发疯变成恶鬼之后。虽然也有阴气影响人的运势，让人倒霉那种情况，但那种情况，谁也说不准……小秋最开始是有些不对。但她后来经常来三院，跟英英一起玩。她妈妈也度过了最初的伤痛……黑前辈，你说吸阳气……我是听说过有吸阳气的，但那种都是故意的，刻意为之，从没听说过有无意识影响……活人如果身体虚弱，是有可能会突然能见到鬼，被吓到，变得更加不好……这主要还是精神方面的。”
    宋英英也附和道：“对啊！三院那么多鬼呢！我们从来没吸过病人阳气！有些病人突然能见到鬼了，我们就会马上避开。小秋妈妈到现在为止都没开阴阳眼，根本看不到小秋。她最近精神也很好。虽然摔了腿……那是意外啊！还有今天这个……”
    宋英英看向了黎云。
    黎云是他们中最清楚这娃娃的人了。黎云亲手消灭了这娃娃——也可能是这娃娃见到黎云后就自杀了。不管哪种，肯定是黎云那个推测，比黑无常说的什么王怡秋害了黎菁菁靠谱吧！
    虽然大声反驳了，可宋英英心中没底。
    就是尹士康刚才的反驳，听起来也有许多模棱两可的地方。
    毕竟，阴间的这些事情，并不是简单的日升月落，也没有被人类系统地研究上千年，如研究天体一般研究清楚。
    白无常依旧沉默。
    黎云也没吭声。
    王怡秋捏紧了拳头，不安地张望着。
    黑无常冷笑，“那是从前。现在规则变了。”
    尹士康脸色一变。
    黎云抿着唇。
    宋英英和王怡秋都很迷茫。但宋英英还是更快反应了过来，脸色变得难看。
    王怡秋看看他们，一颗心再次沉了下去。
    尹士康差点儿跳起来，“那三院那么多鬼，那么多病人！还有那些医生护士！”他的担忧很快被疑惑取代，“不，不对啊……最近医院里的病人也没出什么事……”
    白无常终于开口：“三院不会有事的。”
    众人看向白无常。
    就连黑无常都斜着眼，望着白无常。
    “因为三院的病人和医生护士们不知道你们的存在。他们和你们没有关系。”白无常解释道。
    黑无常笑了一声，“你们之间没有羁绊。他们和你们萍水相逢，甚至不知道你们的存在。”
    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向王怡秋，又一挥手，指向了主卧的房门，“但她们可是母女。”
    王怡秋的一颗心随着黑无常划动的手指彻底沉入谷底，身体都忍不住颤抖。
    宋英英想要抓住王怡秋的手，却是抓了个空。
    她愣住了。
    黎云皱眉望着王怡秋。
    王怡秋灵魂不稳，好似就要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