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直到当日午时三刻前后,咬牙枯坐在松山总兵府协理营务处大堂上的杨振,突听得城西方向上传来一阵轰隆隆、哗啦啦的巨响,惊得他立刻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你们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是不是西门处传来的响动?!”
整个上午,从早上开始,西城外炮声隆隆,几乎没有停歇,期间夏成德接连几次派人请令还击。
就连杨振调到西门瓮城上协防的金士俊,也先后两次派人到总兵府请令,想要沿着瓮城外的堑壕,前去袭击满鞑子的炮阵,并且立了军令状,不成功则成仁。
但是他们的想法,都被杨振一次次否决。
对于他们的想法,杨振能够理解。
夏成德是舍不得他领着部下辛苦修建起来的西城再被满鞑子的重炮给摧毁,而金士俊则是满门心思要为他的父亲报仇,为他的弟弟报仇。
豪格率军从宁远城下快速撤军北返以后,宁远城里的方一藻、袁进等人,也再次派出了几路信使向外传递消息。
金国凤、金士杰父子在宁远城外北山岗战死的消息进一步得到了确认。
而当时包围并杀死他们父子二人以及他们所部家丁亲兵的围城人马,正是满鞑子和硕肃亲王豪格率领的镶黄旗军队。
金士俊得知了这一点之后,同时又得知眼下在松山城外指挥攻城的敌军正是豪格的镶黄旗人马,他哪里还能稳得住情绪。
面对杀父杀弟、不共戴天的仇人,别说现在金士俊的手底下拥有一支可战之兵了,就是手下只有当初被他带着留在松山城了的那一小队人马,他也要出城一战。
面对金士俊、夏成德的请战要求,杨振只能故作镇定地一次次告诉他们再等等,但是他的内心却又很清楚,这个事情不能压抑太久,一旦压抑太久,反倒伤了人心。
所以,他虽然沉着脸拧着眉在总兵府里端坐着,可是一颗心早飞到了城西,一双耳朵始终在仔细留意着城西方向的动静。
这一回,他一听到隆隆炮声里夹杂的那种类似房倒屋塌的声响,便立刻跳了起来,急忙向那几个在大堂上陪坐的众人求证。
而在场陪坐的诸人,如监军内臣杨朝进、总兵府谘议方光琛以及协理营务处总办副将张得贵,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脸皆是惊疑之色。
监军内臣杨朝进更是紧张到有点结巴地说道:“这,这是什么声响?!莫不是西门处,出事了?!”
杨朝进这么一说,方光琛、张得贵两个更是骇人变色。
就在这个时候,同样在场的张臣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杨振说道:“都督,你再听,满鞑子的重炮似是停了!”
听了张臣此言,杨振连忙挥手制止住其他想要说话的众人,侧耳细听,果然再听不见城外的炮声了,一时间整个总兵府显得安静极了。
再联想到方才西门处传来的那种墙倒屋塌的巨响,杨振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立刻大声说道:
“快,快,快,快传我的命令!叫夏成德、金士俊所部立刻全员上城防守,叫征东先遣营所有正兵火枪手,所有正兵掷弹手,还有杨珅的冲天炮队,马上赶赴西门瓮城,准备迎敌作战!”
郭小武、张臣听见杨振终于做出了决断,立刻转身而出,分头前往传令去了。
而杨振说出在心中压抑已久的命令之后,紧接着大踏步走出了总兵官府前院大堂,从侍立在门口的麻克清手中接过火枪,披挂了他在战时的全套装备,领着总兵府里的众人,快速往西门方向奔去。
等到杨振沿着城墙跟,快要接近松山城西门的时候,城头上的呼号之声与城墙外的喊杀之声,就已经清晰可闻了。
当他抱着火枪,来到西城门内,就看见郭小武与金士俊两个领着大队掷弹兵,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持着飞将军,沿着城门内两侧的台阶,往城头上冲。
郭小武眼尖,杨振领着总兵府里的众人一出现,他立刻就看见了,人潮汹涌之中,对着杨振大声喊道:
“都督,都督,满鞑子冲城来了,满鞑子冲城来了!来的却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满鞑子镶白旗汉军!都督放心,俺们定叫它有来无回!”
郭小武的高声呼喊,立刻赢得了西门内数百掷弹兵的呼应,正在奋力登城的人群,几乎同时大声喊道:
“都督放心,俺们定叫它有来无回!”
自打俘虏了满鞑子镶白旗与镶白旗汉军的一众章京之后,松山官军各部对于满鞑子各旗人马的旗色、服色,已经搞得很清楚明白了。
什么正黄、镶黄,什么正白、镶白,什么满蒙牛录,什么汉军牛录,全都脱去了过去看起来变幻莫测神秘兮兮的外衣。
东官沟卧牛沟伏击战的大获全胜,使得征东营的各部官军对自己手里的火器,充满了无比的信心。
不管是跟随出战的人马,还是没有跟随出战的人马,说起满鞑子来,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畏惧之心。
尤其是对满鞑子的镶白旗人马,更是一百个看不起,充满了各种鄙视,直把他们看作满鞑子里最弱的一支。
对松山城内的各部官军来说,连满鞑子镶白旗的什么鸟旗主,满鞑子的十王爷多铎,都成了他们的俘虏,成了松山城的阶下囚了,那他们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一时间,郭小武这么一喊,那些挡在杨振等人前面道路上的金士俊所部掷弹手们,纷纷欢呼着,给自己的统帅让开了一条道路,使得杨振一行,得以沿着西门内侧的台阶,迅速登上了城头。
杨振一上城,就见夏成德满头大汗满脸慌张地迎了上来,隔着几步,就单膝跪地,冲他抱拳说道:
“都督,都督,西门右侧外墙,西门右侧今年新补的那段外墙,没成想,竟然扛不住炮击,崩塌了!卑职,卑职——”
“不必说了,快快指挥你的人马,守住那一段城墙,只要你们守住了,你部即有功无过!”
一上了城头,杨振就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也立刻就明白他在总兵府听到的房倒屋塌的声响,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了。
事实上,根本不需要夏成德多说,杨振一上城头,就已经看见西门瓮城右侧,有一段两丈多长的外墙坍塌了,露出了那段城墙里面的夯土。
那段外墙,在年初满鞑子重炮轰击松山城的时候损坏严重,那段城墙外立面包裹着的砖石外墙,前前后后被击毁了好几次。
然而每一次,都是满鞑子在白天用重炮把它击毁,到了夜里,金国凤、夏成德他们再调集人力,将它重修一新。
但是,他们在旧墙体外面新修的外墙,尽管垒砌了无数的砖石,填充了无数的灰浆,却与老城墙里的夯土始终并非一体。
经过了七月初暴雨如注的浸透,这段墙体的外表看起来虽然完好如初,但是它的内里面却已经产生了许多缝隙和空鼓。
这一回,在满鞑子镶黄旗汉军二十门红衣大炮的轮番轰击之下,终于又一次经受不住重击,最终垮塌了。
好在松山城的城墙,并非只是一堵墙而已,相反,能够四匹马并行其上的墙体,可以说相当宽阔。
城墙外立面包裹的砖石外墙垮塌,并不意味着整段城墙垮塌。
只是外墙垮塌所潜藏的危险,对于守城的一方来说,已经算是仅次于整段城墙垮塌的危险了。
一者,垮塌的砖石,堆积在城墙下,等于是给攻城的敌人提供了天然的登城道路。
二者,外立面垮塌之后,这一段城墙上便无法部署更多守军去拦阻一涌而上的敌人。
此刻,杨振没有听完夏成德所说的话,就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可是眼看着城下正在蜂拥而来的满鞑子镶白汉军,以及镶白旗汉军身后不远处紧跟着冲来的满鞑子镶黄旗兵马,杨振哪有心思追究夏成德筑城不坚的罪责啊。
当下不等他说完,便连忙打断了他,叫他赶紧前去指挥人马守城。
有了杨振的这个话,本来哭丧着脸的夏成德,顿时大喜,站起来冲着杨振一抱拳,转身冲着城上聚集起来的麾下人群高声喊道:
“弟兄们,人在城池在,我们誓与城池共存亡!守住了城头,有功无过!弟兄们,跟我杀鞑子了!”
夏成德一边喊着话,一边越过麾下人群,手持弓箭,朝着外墙垮塌处的那段城头冲去。
此时此刻,那段城墙下面正有一队满鞑子镶白旗汉军人马,沿着外墙垮塌形成的土石堆,手持刀盾,奋力往上攀登。
与此同时,金士俊、郭小武也已经领着早先被调来协防西门瓮城的大批掷弹兵,冲上了瓮城城头,一个个点燃了手中的飞将军,甩开膀子,朝城下正汹涌而来的满鞑子掷去。
再看城里,张臣、李禄、杨珅各自率领着奉命增援而来的征东先遣营主力,向着松山西门快速行进。
而西门瓮城上部署的唯一一门重型红夷大炮,也在这个时候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声。
从松山城上打出去的第一颗硕大的实心弹丸,飞过城西的郊野,落到了满鞑子镶黄旗汉军的重炮阵地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