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侄方才说的,倒是没错,本镇这次前来红螺山,一来,当然是为了公事,二来呢,也是有些话想跟你私下里说说!”
说到这里,祖大寿停顿了一下,收了笑容,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片刻之后接着说道:“最近你这个松山总兵官,风头很盛嘛!一会儿出击敌后,一会儿大兴土木,现在呢,又西出边外,看样子是拉来了不少人马!
“然而,贤侄,你可能还不知道,咱们辽西地面上的各路将士,最近这段时间对你的议论可是有很多啊,说什么的都有!
“本镇既然担着辽东镇总兵的职司,配着征辽前锋将军的印绶,奉旨节制关外诸城各路兵马,对有些事情,有些规矩,就不能不跟你说说!今后咱们还要在辽西和衷共济,总不能让你成为了众矢之的啊!”
祖大寿身材高大魁梧,又生得方面大耳,仪表堂堂,再加上久居上位形成的气势,此时严肃起来,颇有一番不怒自威的威严。
但是杨振却从这些话里,品出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但凡是能够拿出来摆到公然谈论的事情,肯定不是重点,不是真正要害的东西。
如果真要公事公办的话,祖大寿根本没有必要降尊屈贵,亲自跑到红螺山这个地方来召见杨振,大可以等他回去了以后,一纸命令把他叫到锦州城里的大帅府当众训斥。
所以,杨振听了祖大寿的这番话,觉得话里有话,重头戏还在后头,就立刻选择了低头服软,当下躬身对祖大寿说道:
“小侄突获圣上拔擢,初任总兵官,立功心切,急于求成,一时失了章法,正要请大帅教导,正要请大帅海涵!”
果然,祖大寿见杨振在众人面前低头服软,一副很能听得进去话的样子,立刻就接着说道:
“贤侄既然如此说,诚然是孺子可教也!”
说到这里,祖大寿方才严肃起来的脸色,很快就又放松了下来,笑着回头叫来了身后的两个大将,向杨振一一作了介绍。
祖大寿的身后跟了三个人,一个是先前带杨振等人前来的韩栋,另外两个却都是祖大寿的兄弟,一个是祖大乐,一个是祖大名。
祖大乐驻守着锦州北线的几处屯堡,算得上是锦州北面第一门户的守将了,这一次却是祖大寿从锦州城带了一起来的。
至于祖大名,则是吴三桂的哨骑发现了红螺山的情况以后,被祖大寿安排替换了吴三桂的人马,亲自率队驻扎在小红螺山,就近监视松山官军在红螺山的活动。
小红螺山的这片营寨,眼下的主将就是祖大名,人马虽然仅有数百,但却给大红螺山那边的俞亮泰等人形成了莫大的威慑。
祖大寿介绍了身边人以后,杨振连忙领了张臣、祖克勇上前拜见。
虽然祖大乐、祖大名的官衔职级,照比杨振还差了一点,但是杨振依然把姿态放得很低。
俗话说,礼多人不怪,俗话还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祖大乐、祖大名等等祖氏兄弟们,最后全都投降了满清,杨振对这些人当然没什么发自内心的尊重可言。
但是在这个问题上,现在的杨振,跟过去那个宁折不弯的杨振不一样,现在的他,看得很开。
但凡是事业有需要,今天可以对你弯腰屈膝,明天一样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你干掉。
杨振毕恭毕敬的态度,当然赢得了祖大寿、祖大乐、祖大名的认可,除了祖克勇夹在中间显得尴尬异常之外,其他人马上变得其乐融融起来了。
祖氏兄弟问了问杨振的边外之行,听杨振说起一切顺利,随后也就不再多问多说了。
当然了,现在的祖氏兄弟们,还没有收到边外的消息,还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如果他们知道了,那或许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且说众人寒暄了一会儿,祖大寿就在营前对杨振说道:“本镇此来匆促,亦不能离开锦州太久,今日申时左右就要返回,接下来还有半个时辰的光景,怎么样,汉卿贤侄,本镇难得半日清闲,乐不乐意陪着本镇,到附近山上走走?”
祖大寿的这个话一说出来,站在杨振身边的祖克勇、张臣都是吃了一惊,连忙去看杨振。
但是,杨振却在看祖大乐、祖大名。
祖大寿的这个话,没有引起祖大乐、祖大名的任何反应,显然是祖大寿早就安排好的项目了。
既然如此,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大帅既然有此兴致,小侄自然是荣幸之至,乐意之至!”
杨振当即躬身行礼,答应了下来。
随后,祖大寿翻身骑上了韩栋给他牵来的一匹高大雄健的枣红马,当先往营寨旁边的山道上行去。
杨振见状,也连忙上了马,跟了上去。
剩下的其他人有样学样,纷纷取了马随行,不过他们都知道,此番祖大帅必是有话要跟杨振私下里说,所以,只是远远地跟在祖大寿和杨振的后边,并不靠近。
却说没过多久,杨振跟着祖大寿,沿着山林之中一条上行的小路,策马穿过了一片林子,来到了一个突兀的山头之上。
这个山头虽然高,且不大,地势却相对平坦,大块的岩石裸露着,缝隙处生满了低矮的灌木和野草。
站在这里往南看,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岭,往西、往北、往东观看,视野却极其开阔,能看见广阔的原野,以及原野尽头的其他山峦。
“杨振啊杨振,本镇先前倒真是小看了你!没料想,本镇的故人杨国栋倒真是虎父无犬子,先前冒冒失失莽莽撞撞的傻小子,竟然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枭雄人物!”
此处没有别的人了,最近的人也在山头下的林子外面,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祖大寿抛开了人前一直装着的样子。
他先下了马,把马缰拴在一株灌木上,然后摘下沉重的兜鏊,在一块大石头上靠坐了下来。
接着,一边用手挠了挠有些花白有些稀疏的头发,一边就这么对杨振说着话,话里的语气,显然已不是方才在祖大名营前的语气了。
杨振乍听见这番话,顿时一愣,但很快就知道,这些话差不多就是祖大寿对自己真实的看法了。
虽然他的心里仍有疑问,但是既然祖大寿已经坦诚相见了,他也就不想再去装什么毕恭毕敬的样子了。
“呵呵呵,大帅你老人家过奖了,晚辈谈不上是什么枭雄,不过是想在乱世里挣扎着生存下去罢了!如果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大帅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晚辈一马!”
杨振虽然这么说,但是却一点也没有赔罪的意思,先是把自己的马匹拴了,然后取了马背上的水囊咕嘟嘟地喝了几口,很是随意地答对了一句。
杨振说完话,还把手里的水囊,递了过去,递到了祖大寿的面前。
祖大寿脸色有些不快,但是看着杨振笑呵呵地递上来的水囊,略一犹豫,摇头苦笑着接了过去,一仰脖,也是咕嘟咕嘟地连喝了好几口。
杨振看见祖大寿这么做,心里就更加笃定了,当下说道:“大帅把晚辈叫到这里来,不会真是来看风景的吧!
“小红螺山风景虽好,可是也不值当大帅你风尘仆仆地专程来看!大帅想看风景,医巫闾山岂不好过这里千百倍!”
“哈哈哈哈哈——”
祖大寿听了杨振这句话,先是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收了笑声,仍然带着笑容说道:“没想到,你小子倒是有趣,比其他人有趣多了!”
祖大寿说了话以后,又笑了一阵,然后将杨振的水囊塞紧了塞子,扔给杨振,见杨振接住了,然后又说道:
“既然你已经主动问起了,那本镇也就不绕弯子直说了。方才你说你不是枭雄,本镇可不这么看。先前本镇以为山海关外,若论当时英雄,除了我祖大寿,年轻一辈里面可能要数本镇的外甥吴三桂了!
“但是现在一看,长伯虽然不错,然而照比你杨振,无论格局气度,见识胆魄,却都差着一层!甚至是心机手腕,都有一点不如你呐!”
祖大寿一边说着话,一边摇头苦笑叹着气,不知道他是在为吴三桂惋惜,还是为了祖家的基业后继无人而忧虑。
然而,面对祖大寿说出的这个话,杨振却无从接茬,只能在一般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一时显出了无尽老态的祖大寿,默然无语。
祖大寿说了那些话以后,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杨振又说:“本镇说的这些,你也不必急着否认,你自己想想,你做的那些事情,是其他人能够做出来的吗?
“就单说渡海出击敌后,虽然有许多人事后说三道四,可是事前又有谁能够想到呢?就算是想到了,又有谁真敢这么去做呢?
“所以就此而言,本镇心里还是知道孰是孰非,谁对谁错的啊,只是本镇不是你,本镇家大业大,有多少将士要养活,有多少将士指望着,所以有些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其实本镇一身至此,早就光宗耀祖了,该得的都得了,该有的也都有了,本镇还能图些个什么呢?
“说穿了,跟你杨振方才说的差相仿佛,不过是图个家族兴旺,一生事业,后继有人,能够得保妻子儿孙于乱世罢了!就是往多了说,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追随本镇征战多年的那些将士人人有个善终而已!”
说到这里,祖大寿再次叹了口气,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杨振说道:“本镇的这些想法过分吗?这些要求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