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武林三大家族之一的南宫世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有钱。
因为人人都知道,南宫世家世代经商,生意遍布朝野。若要选出江湖上武功最高或者势力最大的帮派,难免会有争议;但若要选出江湖上最有钱的帮派,一定只能是南宫世家。
传到这一代,南宫世家依然人才辈出,商道高手更是不计其数。而这当中的佼佼者,便有号称【金衣铁算糊涂账】的南宫骄。
当然,所谓的【金衣铁算糊涂账】,并不是真正的糊涂,而是他总会给别人一种很糊涂的错觉
——因为一个在自己脸上写满精明的商人,一定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南宫骄的“糊涂”,就是他在商场上的成功之道。
但是比起经商,真正令南宫骄感到骄傲的,是他总共娶了七房妻妾,先后替他生了十一个儿子、九个女儿。
所以对于一个有十一个儿子、九个女儿的父亲来说,当然不可能兼顾到自己的每一个儿女,尤其是偏房侧室所生的庶子。
再加上南宫骄常年在外经商,甚至三五年也难得回一趟家,时隔多年,突然有一个庶出的儿子出现在他面前,慌乱中没能认出来,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可惜南宫珏只有一个父亲
——无论这位父亲和自己有多疏远,无论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见过这位父亲……
所以南宫珏当场就认出了南宫骄。
现在,南宫骄也认出了南宫珏。
父子二人相对而立,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今夜之事,显然是一个巧合,一个巧合到不能再巧合的巧合。
可是此情此景,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件事的巧合了
——因为留给他们的,只有尴尬。
就连床上的红茹,都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只能胡乱穿好衣衫,低着头一声不响,默默离开了这间厢房。
厢房里只剩下对持中的父子二人。
沉默继续。
最后,姜还是老的辣,身为父亲的南宫骄先开口了。
他干咳两声,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这个……嗯……那个……嗯……”
南宫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他说。
南宫骄又是一阵干咳,终于又说道:“在外面谈生意,免不得要应酬……今夜是……是王老板和冯兄做东,非要为父来这种地方。推脱不得,也就只能逢场作戏……”
南宫珏还是没有说话。
南宫骄却说不下去了。
望着眼前这个多年未见的儿子,他当然能够猜到自己这个儿子今夜是因为何事闯进这间厢房……
这种事情,本就不是父子之间可以面对的,当然也没法解释。
所以南宫骄的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为一声长叹,试探着问道:“要不……把你落脚的地方告诉我,为父……明日再来找你?”
这显然是一个很好的提议
——因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望着至今依然赤裸着身体的父亲,南宫珏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
他沉默半晌,终于回答说道:“【春酽坊】。”
说完这话,南宫珏再也不敢停留片刻。
他立刻转身离开厢房,从二楼雕花的走廊上径直跳下,还因此踩塌了大堂里的一张圆桌,然后头也不回地往【软香楼】外走去。
之前那两位花仙和舞女没有再阻拦他,大堂里的客人们和女孩子们,也同样没有阻拦。
众目睽睽之下,南宫珏就这么踏出大门,沿着街道快步离开。
一直到行出数里,空旷冷清的街道上再不见人影,南宫珏才吐出胸中的一口闷气,停下脚步。
他微微抬头,望着夜空中那一弯发黄的月钩,问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身后传来小雨的声音,叹道:“我只知道你想做什么。”
南宫珏问道:“什么?”
小雨笑道:“当然是喝酒!”
喝酒,就要去喝酒的地方。
销魂谷的“五楼十二坊”里,只有一处酒坊——【太白坊】。
深夜的【太白坊】里,此刻就只有南宫珏和小雨两个人。
酒是晋中有名的【汾清】,又称之为【汾酒】,是为“天下大事,喝酒必汾,汾酒必喝”。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用大碗喝酒。
酒过三巡,眼花耳热,南宫珏才问道:“你好像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所谓的问题是,就是小雨今夜为什么要一直跟着他。
小雨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我和你一样,也是睡不着,所以出来逛逛,看看有没有架可以打。”
这个回答很合理,也很符合小雨一贯的做派。
南宫珏闭嘴,继续喝酒。
直到半坛酒下肚,脸色都已开始泛红,他才再次开口,喃喃说道:“我不懂……”
这句话很突兀,甚至有些没头没脑。
但小雨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摇头笑道:“那是因为你不懂这一行的规矩。”
说着,她喝干一大碗酒,抹了抹嘴,问道:“你有没有想过,风月场里的客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南宫珏没有回答。
小雨也没打算要他回答,自顾自地回答说道:“答案其实很简单,愿意花钱找女孩子的客人,或多或少也算有钱人。而有钱人,往往是上了年纪的人,甚至是垂暮老者,无论是身体还是需求,往往也不太正常。
所以伺候这种客人,女孩子们虽然能赚到钱,但身体上几乎得不到正常的满足,当然更不会有什么快乐了。”
说到这里,她又替自己斟满一碗酒,笑道:“于是渐渐地,这一行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倘若遇到年轻力壮的客人,又或者是长得英俊的、或者是能够让女孩子们满足的,女孩子们往往会给他打个对折甚至免费,更有甚者,还会倒贴一个红包,所以——”
话到此处,小雨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所以一个风尘女子和你办完事后,却坚持不肯收你的钱,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证明不了什么。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南宫珏没有回答,只能选择端起面前的酒碗。
他的手在颤抖,一碗酒少说泼洒出了一小半。
小雨的话,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自己和红茹之间,或许根本就没有自己以为的那种关系。
所以,自己当然也无权干涉她躺在别的男人怀里挣钱。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南宫珏继续喝酒,连喝三大碗闷酒。
然后他不甘心,反问小雨道:“这一行,你好像很懂?”
小雨坦然笑道:“当然!想当年,我好歹也在岭南一家妓院里当过大半年打手。”
顿了一顿,她又叹道:“幸好我还能打打架、杀杀人,否则的话,当年我肯定也和她们一起去卖了。”
南宫珏默然半晌,问道:“所以你觉得,一个女孩子做这种买卖很……很正常?”
小雨微微一凛,扬声说道:“当然!”
她替自己倒上一碗酒,正色说道:“世间女子嫁给男子,说到底不也是用自己的身子换取钱财地位么?同样是交易买卖,又有什么高下之分?”
小雨的这个观点,南宫珏并不认同。
他一边喝酒,一边摇头。
小雨笑道:“不管你认不认同,男女之间的这种买卖,本就是一种最原始的生意。自盘古开天、女娲造人时便已存在,往后也永远不会消失。
倘若世人都像你一般将其视为洪水猛兽,一定要赶尽杀绝,反而会让它变成一桩高风险、高回报的暴利生意,反而会让更多的女孩子为了赚钱,不惜铤而走险。”
南宫珏思索半晌,随即骂道:“胡说八道!”
小雨也不和他争执,只是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说道:“良家女子也好,风尘女子也罢。不管怎么说,那位红茹姑娘至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子,所以你并不吃亏。”
听到这话,南宫珏彻底不说话了。
一坛接一坛【汾清】,便在不知不觉中被南宫珏和小雨两人喝了个底朝天。
到最后两个人都喝醉了,又说了许多醉话,但这些醉话的内容,南宫珏大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问过小雨,像她这么一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子,武功还被诸葛阴阳亲笔评为“西江月外无敌手”,却为什么总是摆出一副厌世的模样,甚至时刻准备着去死?
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背后究竟又有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就算是已经喝醉的小雨,也没有透露只言片语。
她反而问了南宫珏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南瓜,你说……是我好看,还是蓬莱天宫的那位白微晴白姑娘好看?”
这个问题,南宫珏回答不上来。
于是小雨又传授了他一个和女孩子聊天的秘诀:
“我问你这个问题,你就要回答说我好看;若是白姑娘问你这个问题,你就要回答说她好看!”
月色昏黄,酒也昏黄。
等南宫珏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太白坊】外已是日上三竿了。
他发现自己是趴在酒桌上睡了一宿,而原本坐在对面的小雨,却已不见踪影。
酒钱已经结清了,【太白坊】里也并没有多少客人。南宫珏定了定神,便揉着沉重的脑袋,离开酒坊来到街上。
街道上是神色焦急、来去匆匆的行人,基本都是前来销魂谷找乐子的客人,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不等南宫珏打听,便见街边一名富商模样的男子高高挥舞着一条镶满珠宝的玉带,向路上行人高声吆喝道:“潘某这条祖传的【七星蟠龙玉带】,少说也值个三五千两银子,眼下只换五百两现银!”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他。
南宫珏微感好奇,再往前行出几步,又见一名精壮汉子迎面而来,屈指轻弹肩头一柄九环大刀,高声吆喝道:“河北【断浪刀】,京城【金石斋】所著【江湖名刀谱】上排名三十四,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换五百两现银!”
街上行人脚步不停,依然没有人理他。
南宫珏愈发感到疑惑
——不过短短一夜之间的工夫,销魂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要低价贱卖自己的随身物件?
就在这时,昏昏沉沉的南宫珏被一个雄浑的声音叫住了:
“珏儿!”
南宫珏循声望去,便看到三辆插着南宫世家旗帜的马车,正沿着街道一路驶来。
紧接着,一个身穿金色长袍的中年胖子从马车上下来,小跑着来到南宫珏面前,一脸焦急地说道:“为父寻了你大半日,原来你竟在这里!”
只见这位穿上衣服后的【金衣铁算糊涂账】南宫骄,俨然气度非凡,举手投足之间,一股华贵之气沛然而生。
南宫珏点了点头,向自己这位父亲投去一个复杂的目光。
南宫骄的目光也很复杂。
但显然,父子两人都不打算再提昨夜之事。
只听南宫骄干咳两声,随即正色说道:“赶紧随我们出谷,为父这里有现银。”
南宫珏头痛欲裂,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问道:“出谷?”
南宫骄一怔,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下行人,压低声音说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封锁销魂谷的官兵今日一早传来消息,说此番围谷只为捉拿两名朝廷钦犯,与旁人无关。谷里的其他客人若想离开,可走销魂谷西北面的小路,只需在关卡处验明正身,并且缴纳五百两银子便可出谷。”
说罢,他又补充说道:“一个人五百两白银,只收现银。此外银票、珠宝、首饰通通不认。”
南宫珏默然半晌,再看南宫骄随行的三辆马车,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要知道谷外的官军为了缉拿江浊浪,早已封锁了进出销魂谷的三条道路,严禁任何人通行。
如今官军之所以肯网开一面,愿意让谷中的客人先行离开,一来应该是怕战事一起,将谷中这些客人逼上绝路,来个鱼死网破,二来则应该是想发一笔横财
——试问每一个出谷的客人,都要缴纳五百两银子,若有一百人,便是五万两银子;有一千人,便是五十万两银子!
虽然五百两银子对销魂谷里这些客人而言不算什么,可是这些前来寻欢作乐的客人,身上大都带的是银票和珠宝,又怎会将沉重的现银背在身上?可想而知,能够当场拿出五百两现银的客人,显然少之又少。
如此一来,除了南宫世家这种随身携带几千上万两现银的豪门商贾,其他客人要想凑出五百两现银,也就只能贱卖自己身上的值钱物件了。
不等南宫珏往下细想,南宫骄已伸手将他拽住,一路拉向马车,边走边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谷。否则谷外的官军若是反悔,突然又不肯放人了,或者把价格涨到一个人一千两银子,那可乖乖不得了!”
南宫珏被他拽出几步,这才惊醒过来,急忙挣脱站定,摇头说道:“我不走。”
南宫骄一惊,脱口问道:“为何?”
南宫珏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思索半晌,反问道:“没记错的话,去年母亲曾说,父亲想将南宫世家在扬州的七间布坊交与我打理,可是如此?”
南宫骄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竟不敢大意,思索着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当时你娘告诉为父,说你不愿接手,所以扬州那七间布坊,最后是交给了你九姐一家打理。”
南宫珏点头说道:“不错,因为我不喜欢经商,也不想倚仗家族的庇佑,所以曾立下志向,誓要一人一剑,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
南宫骄没有接话,因为他知道南宫珏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南宫珏沉默半晌,突然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淡淡说道:“是我错了。”
听到这话,南宫骄先是一愣,紧接着竟有一种莫名的心痛
——可想而知,这一句轻描淡写的“是我错了”,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年轻人的辛酸……
这一刹那,南宫骄似乎突然读懂了自己这个几乎没怎么留意过的儿子。
当下南宫骄沉声说道:“无妨!为父在扬州还有两座酒楼,苏州也有三间布坊、五间酒坊,还有去年在徐州新开的一间商行……这些生意全都缺人打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交给你!”
南宫珏吐出一口长气,说道:“我当然愿意——”
可惜他还有下文:
“——但不是现在。因为我还有一趟差事没有做完。等我做完这趟差事,我就回来。”
话音落处,南宫骄整个人已呆立当场,意味深长地望着眼前这个儿子。
【金衣铁算糊涂账】并不是真糊涂,他当场听到过不少江湖传闻,也知道南宫珏所谓的差事究竟是什么。
但是南宫珏不闪不避,用平静的眼神迎向自己父亲的目光。
这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许久之后,南宫骄终于长叹一声,本该保养得极好的胖脸之上,竟在这一刻有了一丝苍老的疲态。
他伸手轻拍南宫珏的肩头,颤声说道:“好……好!守信重义,一诺千金……不愧是我南宫骄的儿子、南宫世家的子孙。”
说罢,他猛一咬牙,转身独自走向马车。
然而刚走出几步,南宫骄又停步折返,伸手解下自己佩在腰间的宝剑,交到南宫珏手里,笑道:“为父……还有你娘,等你回来!”
宝剑名曰【天华】,固然是一柄绝世宝剑
——就连东瀛星野千泉的那柄上品倭刀,昨夜也是断在此剑之下。
南宫珏没有推辞,双手接剑,沉声应允道:“是。”
南宫骄没有再多说什么,就此回到马车之中。
随后三辆马车沿街道往西北方向而去,终于消失在了南宫珏的视线之中。
南宫珏在原地默默站立了很久,才渐渐收拾好了心情。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封锁销魂谷的官军突然网开一面,愿意放走谷里的这些客人,这是否就意味着,谷外那两万官军已经做好了准备,很快就要强攻入谷缉拿江浊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