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天香阁的大门终于开启,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时的群雄,顿时蜂拥而上,陆续入场。
而这也意味着,今日这场天香阁英雄大会,便算正是揭幕了。
虽然此次大会是由公道堂、白马寺和黄山派这三大威震江湖的名门正派联名召开,但江浊浪和【反掌录】之事毕竟事出突然,难免通知得有些仓促。
所以今日前来赴会的,大多是河洛附近的武林人士。除了身为东道主的三家,合计也有大大小小五六十个帮派到场,可是不少家喻户晓的门派,诸如武当、五台、华山、峨眉、白云、天山这些,其实都未应邀前来。
尽管如此,这场武林大会的声势也已不小。有佛家的开封大相国寺、九华山化城寺、长安大慈恩寺和卧龙寺等等;道家的崆峒问道宫、终南山全真道、江西茅山道等等;再加黄河帮、森罗殿、双龙寨、锄奸盟和天行教这些,皆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帮派。似今日这般齐聚一堂,只怕是近三十年来中原武林最大的一次聚会。
而这当中,自然不乏当今武林响当当的高手。就像黄山派的【气撼徽州】潘行宇潘掌门,公道堂的【白面关公】洛长川,锄奸盟的【侠刀】顾锋顾总把头,问道宫的【崆峒神尼】寂湮师太,大相国寺的智胜法师,黄河帮的武元胜武老英雄,无一不是成名已久的前辈高人。
当然,说到武功强弱,今日到场的这些高手之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无疑还是名列【西江月】上的三位。
首先是有着【佛杖】之称的白马寺武僧之首悲悯禅师
——只可惜这位悲悯禅师名号虽在,人却没到,对此群雄也并不如何惊奇。毕竟这位【佛杖】已有三十多年没在江湖上露过面,甚至连是否尚在人世都不知道,群雄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然后是有着【浊浪】之称的少保门下三弟子江浊浪。
——只可惜这位本该在太行天路与那【通天妖君】同归于尽的江三公子,如今虽然死而复生,但分明已经武功尽失,彻底沦为了一个废人。
况且如今的他,还是朝廷在逃的钦犯、江湖诛杀的公敌,更是今日大会要当众处置的罪人,群雄自是嗤之以鼻。甚至相比起来,群雄更在意的,反而是他身上那半部【反掌录】。
最后是有着【青山】之称的【中原武圣】岳青山,也便是当今武林两京十三使司的盟主。
可想而知,今日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最受群雄瞩目的,当然就是这位岳青山岳盟主了。到场的各路英雄,十个有九个都将目光投向坐在主人席位上的这位岳盟主。
于是他们很快就迷茫了,甚至怀疑是自己认错了人……
试问中原两京十三使司的盟主,江湖上的武林至尊,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显然,武林盟主若非神威凛凛,也该是出尘脱俗,亦或是精明能干。甚至哪怕是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夫,一个老奸巨猾的谋士,都还勉强说得过去。
可是这位岳青山岳盟主,无论身材样貌还是穿着打扮,竟和一个寻常百姓别无两样。尽管坐在上席位置,但怎么看都像是街上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因为走错地方才来到此间。
若只是如此,都还罢了。更令人费解的是,这位掌管整个江湖的武林至尊,今日前来主持英雄大会,居然还是一脸的疲惫之色,既不起身招呼,也不和人说话,就这么默默坐在那里,两只眼睛半睁半闭,似乎还没睡醒。
这么样一个人,当真就是那威震天下的岳青山岳盟主、【西江月】上的绝世高手?
尤其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岳盟主尊容的人,难免心中疑惑,议论纷纷。
当中便有人说道:“难怪这些年公道堂的事务,都是那位【白面关公】洛长川在打理。试问江湖如此之广,武林如此之大,公道堂肩负天下安危,其公务之繁重可想而知,难免累垮了这位岳盟主的身子,这才只好交由座下大弟子来分担。”
立刻便有人坏笑道:“嘿嘿……累垮岳盟主身子的,恐怕不是什么公务。早就听说【公道堂七侠】中的三位女侠,个个都是人间尤物,今日虽只见到一位,但你们看看这位容女侠……啧啧,那小腰扭的,真叫一个带劲!要是换做兄弟我,别说出门,怕是连床也懒得下了!所以我们这位岳盟主操心的,恐怕不是堂中公务,而是房中私事。”
另一人接口说道:“这位岳盟主神色疲惫,或许只是偶然罢了,平日里并非如此。据我所知,白马寺新任住持传义大师,昨晚宴请黄山派的龙老仙尊和潘掌门,一直喝道三更时分,所以黄山派的人直到此刻都还没来。说不定这位岳盟主昨晚也在场,这才宿醉未醒,气色不佳。”
听到这话,那坏笑之人又坏笑道:“嘿嘿……喝什么酒能一直喝到三更?怕喝的是花酒吧!”
显而易见,说这些话的人,都是今日第一次目睹岳盟主本人,七嘴八舌也说不出什么好坏。
于是便有熟识岳青山的人出面,喝止道:“尔等休要在此胡说!这位岳盟主向来如此,你们觉得奇怪,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不知道他的寂寞!”
然后他解释道:“要说武功,早在十多年前,这位岳盟主便已臻至化境,其自创的【青山应如是】,分明是连古人都未曾有过记载的神妙境界,可谓绝顶一览众山小,进无可进,又怎不寂寞?
再说地位,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便是这江湖上的第一人,整个中原武林的至尊,再没有比这更高的地位,同样也是进无可进,又怎不寂寞?
所以岳盟主这个样子,是因为天底下早就没有值得他追求的东西,只能归于寂寞。你们觉得奇怪,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他的寂寞!”
听到这话,不少人都“哦”一声,相继释怀。但也有人抬杠,问道:“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的寂寞?”
说话之人怒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寂寞?”
先前那坏笑之人忍不住插嘴笑道:“老兄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不妨告诉兄弟岳盟主座下那几个女徒儿是什么滋味?也好让兄弟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手里有个念想。”
话音落处,若非旁边众人竭力拉架,双方怕是当场就要打起来。
伴随着群雄的议论,日头也渐渐升高,前来赴会的各路英雄陆续入场,由白马寺的传义大师和公道堂的洛长川接待,安排他们入席就坐。
但是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那就是今日准备的桌子和椅子,显然不够用了。
话说今日在天香阁的这片空地之上,总共是一百来张八仙桌,围城一个大圈摆放。每张八仙桌的八条棱,正常是坐八人,挤一挤也能坐下十人,合计便是八百到一千个座位。
可眼下前来赴会的群雄还没到齐,人数便已有一千五六,准备的座位显然不够。传义大师和洛长川见状,急忙派人再去准备桌椅,同时四下奔走道歉,尽量让一些名气不太大的帮派或是江湖上的年轻晚辈,把座位让给别人。
如此一番折腾,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尽管新加了三十多张桌子,但到场的群雄也越来越多,已然突破两千之数,位置还是不够
——到最后竟有七八百人没有座位,只能在一百三十多张八仙桌围城的大圈外面席地而坐,等候今日这场大会的开始。
要说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今日的正主江浊浪,也一早便已到场,前来赴会的群雄摩肩接踵,更是就连座位都不够用了,可是为首的传义大师和洛长川,却一点也没有要正式开始今日这场大会的意思。
对此,群雄也并未询问催促,只是耐心等候。
因为所有人心中都很清楚,今日这场武林大会之所以迟迟没有开始,是因为还有一位最重要的大人物至今未到
——黄山派的“太上掌门”、一百三十余岁高龄的龙老仙尊,也是此番武林大会的发起人之一。
没有人敢质疑这位龙老仙尊在江湖上的地位,当然也不敢责怪这位武林中的老寿星为何迟迟未到。
于是在场的两千多人,又等了一个多时辰,一直等到红日当头,午时将至。
午时,便是一天之中的正午时分。
无论武功多强、地位多高,只要是人,在这个时候都要做一件事:吃饭。
而今日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当然准备了午饭。眼见黄山派的众英雄还是没到,洛长川只得出面安抚几句,令人将提前准备好的酒菜如流水一般传上,送到每一张八仙桌上,让群雄先行用餐。
酒,自然是传承千年、洛阳城最富盛名的杜康。
但菜品却没有什么特色,烹饪也并不精细,只是足够硬
——有用脸盆装的大块酱牛肉,有元宝般大小的红烧羊肉,有手指厚薄的白切肉,有整根清蒸的猪蹄膀,还有整只卤鸡、烤鸭、烧鹅……
只有这样的菜,才符合江湖中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气质!
可惜如此一来,就苦了四下那些没有座位、只能席地而坐的七八百人
——没有坐上席位,自然也没有酒菜。
一时间,这七八百人只能东拼西凑,要么去别人桌上挤着坐坐,要么去别人桌上抓几块肉吃,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但是尽管如此,算上新增的座位,今日这一百三十多张八仙桌上,此刻其实还有空位。
空位来自两张桌子:
第一张桌子,便是今日的主人席位,如今只坐了白马寺的传义大师、武林盟主岳青山和座下洛长川、容玉两名弟子,分明还有四个空位。
但是没有人敢去坐这四个位置,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留给至今还未到场的黄山派龙老仙尊和潘掌门的位子。
第二张桌子,则是今日的次席,如今只坐着三个人,分明还有五个空位
——而坐着的三个人,正是江浊浪、南宫珏和小雨。
当然,也没有人敢去坐他们这张桌子上的空位。
有的人是出于人情世故,知道今日这场武林大会,便是针对这位江三公子所召开,自然要让他单独一桌;有的人则是出于不屑,耻于和一个江湖败类、武林公敌同桌;还有的人就是单纯的害怕,不敢去坐。
于是江浊浪这张桌子上的菜,几乎没有人动。
江浊浪是因为重伤在身,原本就吃不了这些;南宫珏则是心神紧张,全无食欲;而小雨平日里虽然贪吃,但她毕竟还是一个女孩子,难免吃得精致些,似这般油腻粗犷的大肉,确实难以下筷。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总是常常发生,尤其是在这鱼龙混杂的江湖之上……
只见一个裹着厚重裘皮的精壮汉子,独自踏出人群,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将一柄明晃晃的大刀按在江浊浪所在的桌子上,人也顺势坐下。
这一幕直看得在场众人大惑不解,不知这汉子是何来路,又意欲何为。
就连桌上的小雨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禁微微皱眉,南宫珏更是冷冷说道:“你不该坐这里。”
但来人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还毫不客气地替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酒,举头一饮而尽,然后用洪亮的声音回答道:“我必须坐这里!”
南宫珏双眉一扬,正要发作,但江浊浪脸上却已浮起一丝欣慰,笑道:“这位……是朋友……”
来人此时已替自己倒满了第二碗酒,听到这话,不禁反问道:“你当我是朋友?”
江浊浪笑道:“那日淮河北岸的【柳林铺】外……若非王兄……孤身断后,恐怕在下早已……命丧那【百毒神君】之手……”
原来眼前这个精壮汉子,正是那位“王八的王,大刀的刀”的【铁胆王刀】
——唯一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个一直敞开衣襟的铁汉,如今却裹在一件厚厚的裘皮里面,似乎很是怕冷。
而南宫珏和小雨由于之前并未与江浊浪等人同行,所以并不认识此人。
眼见王刀再次现身,而且还是在这天香阁武林大会之上,江浊浪惊喜之余,忍不住又问道:“那日一别……便再没王兄消息……在下还以为……不知王兄当时留下断后,可还……安好?”
王刀的第二碗酒已经下肚,回答说道:“不好!”
说罢,他伸手拉开身上的裘皮,露出黑黝黝的胸膛
——就在他胸膛左边的心脏位置处,分明有一道手掌宽的恐怖疤痕。如今虽已愈合,但周围的肌肤却隐隐呈现出一种青绿色。
只听王刀已说道:“百毒神君不讲武德,藏在毒人堆里偷袭,一掌贯穿我胸口。只可惜我这颗心脏与常人不同,本是长在右边,所以没死。”
江浊浪只是盯着他胸前肌肤上的青绿之色,缓缓说道:“但百毒神君的掌上剧毒……却还是留在了王兄体内……”
听到这话,王刀又替自己斟满一碗酒,淡淡说道:“皇甫神医已经看过了。没的救,最多还能活三个月。”
江浊浪却立刻松了口气,笑道:“皇甫的话……听听就是了……”
王刀不答,仰头喝下第三碗酒。
看到他一口气连喝三大碗酒,小雨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不解地问道:“你都快要死了,还敢这么喝酒?是怕死得不够快?”
王刀一脸不屑地说道:“死就死,有什么好怕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要是不能喝酒,活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小雨顿时笑道:“说得好!人生在世,便当及时行乐,随心所欲,想不到你这人还挺有趣!”
说着,本来没什么胃口的她,也忍不住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浅浅喝了一口。
只听王刀又说道:“我之所以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喝酒,是因为我已经替自己报了仇。”
说罢,他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解开之后,里面分明是一颗用石灰保存着的人头,依稀能够看出是一个年纪不轻的男子。
江浊浪不禁脸色微变,沉声问道:“这是……百毒神君?”
王刀沉声答道:“不错,那日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没死,便一路追寻三天三夜,终于找到受伤的百毒神君,然后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望着桌上这颗人头,江浊浪不禁默然良久,似乎回想起了过去许多往事……
终于,他长叹一声,向王刀抱拳说道:“多谢……”
王刀却不领情,反问道:“我替自己报仇,与你何干?”
顿了一顿,他已补充说道:“我虽然已经替自己报了仇,但谢王孙的仇,却还没报。”
江浊浪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只见江浊浪略一沉吟,突然问道:“出洛阳城向北……约八百里处……汾州府地界上,有一个名为【销魂谷】的去处……王兄可曾听过?”
王刀反问道:“你说的是,那个天下最大的窑子?”
江浊浪微微一愣,只得苦笑道:“正是……”
然后他正色说道:“王兄的伤……只需前往【销魂谷】,找一位姓‘阳’的夫人,报出【红妆】的名号……应当便可获救……”
这话一出,王刀不禁有些惊愕,只是死死瞪着江浊浪,似乎愈发看不懂眼前这个人。
但旁边的南宫珏听到这话,更是吃惊不小
——就连当世三大名医之一的皇甫神医都说治不了,那位什么“阳夫人”,难道能够医治?
他立刻向江浊浪问道:“那你的伤,这位阳夫人可能医治?”
江浊浪回答说道:“不能……”
南宫珏心中一沉,只能闭嘴。
王刀此时已回过神来,向江浊浪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想一命换一命?”
江浊浪微微摇头,说道:“一件事归一件事……在下只是报答……当日【柳林铺】外相救之恩……”
王刀默然半晌,再问道:“那你我之间的赌约,依然作数?”
江浊浪点头说道:“当然作数……”
王刀再次陷入沉默,目光已如刀锋般凌厉。
但小雨听到这里,忍不住又来了兴趣,问道:“什么赌约?”
江浊浪见王刀不答,只好自己解释道:“赌约便是……在下坐着不动,让这位王兄……先砍三刀……三刀之后,若是在下未死……便回砍他一刀……”
小雨听得眼睛都亮了,叹道:“有趣!有趣!我打过这么多架,杀过这么多人,还是第一听说还有这种玩法——”
说着,她已望向对面的王刀,还有他摆在桌上那柄明晃晃的大砍刀,追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砍他三刀?”
但王刀显然并不着急。他再次倒酒,说道:”本来是想等到此间的武林大会结束之后,但看今日的情形,他应该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说到这里,他抬眼直视对面的南宫珏,又说道:“所以我必须坐这里,才能赶在别人杀他之前,先砍完我这三刀!”
南宫珏没有说话,只是以怒目相对
——显而易见,来人绝不是江浊浪口中所谓的什么“朋友”,而是前来寻仇的敌人!
就在他们两人对持之际,原本闹哄哄的会场,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安静下来。
再也没有人关心坐到江浊浪桌上的王刀,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不约而同地望向会场入口方向,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
因为一个消息已经人群中传开
——黄山派的龙老仙尊和潘掌门,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