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谢王孙的身故,整个山谷之中,已然重新安静下来。
只有马车车厢里,传来江浊浪的喘息声,当中还夹杂着低沉的咳嗽声。
白昼已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夕阳西下,将遍地的尸身镀上一层血红色的光晕。
过了好久,南宫珏才终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回到马车前。
车厢里是谢王孙渐渐冰冷的尸体。
江浊浪也没有了动静。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倚靠在车厢内壁,口鼻间气若游丝,就连眼神也逐渐涣散。
对此,幸好南宫珏已经有过一次经验。
他急忙在江浊浪怀里找到那个暗红色的小瓷瓶,倒出在钱塘镇外吃剩的半粒黑色药丸,径直塞进江浊浪嘴里,又去席间盛来一大碗清水从他口中灌入。
虽然不知道这些黑色药丸是何来历,但想来应该对这位江三公子颇具功效。
果然,半晌之后,江浊浪的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整个人都蜷缩在了车厢里,额头上尽是密布的冷汗。
但是不管怎样,他的这条性命,就算是暂时从鬼门关前捡了回来
——仅仅只是“暂时”。
南宫珏正准备松下一口大气,江浊浪突然又是一阵猛咳,溅得整个车厢里到处都是他的黑血。
他体内的鲜血,为什么会是漆黑之色?
难道除了经脉损毁、武功尽失,这位江三公子还身染剧毒?
就在南宫珏惊疑之际,江浊浪已低声问道:“你方才……为何……咳咳……为何不走?”
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南宫珏大可自行决断,孤身前往庐州府的【如云客栈】,与小雨和开欣两人会合
——这是江浊浪赴宴之前就已吩咐过的。
理由很简单,他花一百两银子雇来南宫珏,仅仅是要他护送少保的孙女开欣北上出关。
至于江浊浪自己的死活,则无关紧要,甚至根本就和南宫珏没有关系。
所以今日以谢王孙和慕容公子为首的众人,既然是冲着江浊浪和他身上那半部【反掌录】而来,南宫珏完全有机会置身事外,乃至抽身离去。
然而对于江浊浪提出的这个问题,南宫珏只是淡淡地反问道:“我为何要走?”
江浊浪顿时哑口无言,没有再深究这一点。
只见他蜷缩着的身子不停抽搐,仿佛是有一根无形的皮鞭,正在狠狠抽打着他的身体。
过了片刻,江浊浪才再次开口,断断续续地说道:“如此……便烦请……烦请南宫少侠……最后再帮在下……一个小忙……”
南宫珏的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脸上却不动神色,冷冷说道:“你说。”
江浊浪急促地喘息几口,差点没能喘过气来,终于又吃力地说道:”烦请南宫少侠,将在下……又或者是在下的尸体……送往庐州府的【如云客栈】……咳咳……说不定……说不定临死之前,在下还来得及……最后再看开欣一眼……”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已经轻不可闻。
南宫珏咬紧牙关,强笑道:“好,我答应你。”
江浊浪释然一笑,轻声说道:“多谢……”
然后他的目光一黯,缓缓闭上双眼,身子也终于不再抽搐,仅余一丝若有若无的鼻息。
南宫珏并没有慌乱,只是静静望着车厢里昏死过去的江浊浪。
此时,夕阳已经散尽,夜幕开始笼罩天地。
自己的这位雇主,是否还有命前往庐州府的【如云客栈】?
显然,这位江三公子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如今的他,就像是一支狂风中的蜡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耽搁得越久,他最后的这一愿望,就越是渺茫……
南宫珏当即猛吸一口大气,浑然不顾身上的伤痛,奋力将谢王孙的尸体从马车里拖了出来,丢到一边。
接着,他取过慕容公子那柄镶满珠玉的长剑悬在自己腰间,又把江浊浪的那面破阵捡回车厢里放好。
然后他去席间拣了些肉脯糕点,一股脑裹成一大包,作为路上的干粮。
谁知南宫珏正准备转身回马车之时,满地的尸体当中,突然伸出一支纤细的手,轻轻拽住他了的衣角。
南宫珏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差点就要拔剑挥砍。
再定睛一看,拽住自己衣角的,分明是一个身披轻纱的少女,正在地上吃力地爬行,用哀求的目光望向自己,脸上犹有泪痕。
这个少女显然还活着,只是双腿膝盖处满是血污,似乎是折断了双腿。
南宫珏居然认识这个少女
——之前谢王孙曾吩咐一群少女来请江浊浪下车,她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她还曾以指为笔,偷偷在自己手臂上写下了两个字:
救我!
莫非她是谢王孙和慕容公子从别处掳掠来的良家女子?
南宫珏警惕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少女用惊恐的声音颤声回答道:“小女子姓林……家住洛阳,父亲是城里的花匠,母亲早已……早已过世多年。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和……和两个哥哥,排行第四……”
她显然有些语无伦次,看来还没从方才那场屠杀当中回过神来。
南宫珏只好打断她的话,冷冷问道:“你为何会在此间?”
少女微一愕然,立刻又有眼泪盈眶,凄然说道:“是……是去年清明的时候……我随父兄出城祭拜爷爷,谁知……谁知却遇上了谢家的人,将我……将我……”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已经大颗大颗滚落,再也说不下去了。
南宫珏只得问道:“你是被谢王孙捉来的?”
听到这话,少女眼中泛起一丝近乎绝望的痛楚,只是微微点头,低声哭泣道:“后来……谢家的人,就把我送给了谢王孙。然后……然后谢王孙那个……那个恶魔,就让我在他府上当了一名舞女……”
南宫珏不禁暗叹一声
——他已经能够猜到在这个少女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
而这些事,无需多问……
现在,整个山谷之中,除了自己和只剩半条命的江浊浪,这个少女已是唯一的活人。
既然她也是被谢王孙掳掠来的苦命之人,于情于理,南宫珏也不能对这么一个受伤的柔弱女子弃之不理。
南宫珏便弯腰把她小心翼翼地抱起,说道:“我送你到附近的城镇。”
少女脸上顿时写满了感激,低声泣道:“谢谢……谢谢你……”
很快,少女就被南宫珏小心翼翼地抱上了马车,让她和昏迷不醒的江浊浪一同待在车厢里。
马车前已经没有马了
——原本拉车的两匹骏马,早已命丧于那个巨汉阿托之手。
南宫珏只能卷起衣袖,用双手反握车辕,就这么拉着马车一步一步努力前行。
话说就在不久之前,这位出身名门世家的富家子弟,还不屑于持鞭赶车这份差事。
但此刻的他,却心甘情愿地当起了拉车之马,义无反顾!
天色已经黑透。
山谷之外,更是无尽的长夜,全然看不见未来。
江浊浪是否能够活着抵达庐州府的【如云客栈】?
小雨和开欣两人,是否也能平安赶到,如期与他们会合?
南宫珏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条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必须要走下去!
于是他强忍伤痛,脚下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竟拉着马车在这无尽的长夜之中狂奔起来!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