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羊镇不远的郊野之外。
一片大牧场里,小杰克的爱马跑得气喘吁吁,抽干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小杰克从摇摇晃晃的马驹背上跌落,他更加在意偶然之间救下的东方人。
“文森特!文森特先生!”
他呼喊着对方的名字,看着这位东方人身上干瘪如行尸的肉身,恐怖而诡奇的力量几乎将这条壮汉身上所有的能量都吸收殆尽。
原本还算健康而失去光泽的肌理——现在变得狰狞扭曲,一条条血管暴露在几乎没有脂肪保护的皮肤下。
小杰克激动地嘶吼着:“文森特先生!发生了什么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不能死呀!我费了那么大的劲才偷偷把你从树懒镇救出来,我不能做这笔赔本的生意!”
文森特的眼睛翻白,已经失血性失明。
受到的攻击之后,他身体中的菌群像是中了某种极为邪恶的诅咒,在短短几十分钟内疯狂地增殖繁衍,生长又死去,在消化系统中榨干了所有的能量,又迫使体内的脏器开始调用脂肪的储备能源,才让他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水!只要给你喝水!你就会活过来对吗!文森特先生!”小杰克心急火燎的掏出水壶,手忙脚乱往文森特嘴里送。
他多么希望这个东方人能继续活下去。
“文森特……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偷偷留了一壶,没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你……”
他一边说,又是惭愧地低下头,翻开文森特的眼皮。
“我不再找你要报酬,就算你把我的枪搞坏了也没关系,我不再追究这些用钱就能买到的东西了!”
小杰克急得抓狂,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文森特!——请你醒过来啊!请你动弹一下!”
“虽然这个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敢单枪匹马去找香水瓶的麻烦,我偷偷跟在你的身后,只想捡走你的尸体去换钱!”
“然后我看见烤肉架上的尸体,我看见鞭子和血。我还看见香水瓶帮的枪。我吓得几乎不敢靠近一步。”
“但是看见你陷入危机时……”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中产生了的想法!这一切让我羞愧得想把脑袋埋进马厩的食槽里,让我淹死在耶稣出生的地方吧!我为自己的卑劣行径而感到无地自容!”
“当你倒下时,我想逃跑!有个声音在催促我!快逃啊!傻孩子!”
“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反应过来时——你已经在我手上了,是坐在比尔斯河边垂钓时睡了一觉,醒来时却发现你就挂在我的上啦!我疯了吗我疯了吗!”
“如果可以的话。”
小杰克拿开水壶,紧紧抱着手中而的肉身与魂灵。
午间的太阳照在两人身上,热得令人发狂。
牧场旁飘来牛羊粪便夹带着泥土的腥味,在小杰克鼻子里嗅来,是一种原始而粗粝的味道,那是他的家。
他还有家人,他需要保护家人。
如果苏利文知道了他杰克马丁的真名实姓,他的家人即将大祸临头。
可能整个三羊镇上的乡亲父老都将死于强盗团的马蹄和子弹下,被踩死,被鞭子抽打致死,被一枪一枪射爆脑袋。
他的长官,还有游骑兵兄弟,就算是胆子再大一些的,舍得一身剐的边境仲裁官,这些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州政府的法官不会为他说话,上帝更不会多看他一眼。
只有怀里这个人,只有这个东方人。
能够赤手空拳接住子弹的怪人,为了工友与同乡,孤身一人踏上复仇之路的华人,能够站在他杰克马丁心中可笑的“正义感”这边。
在普通人眼中,这种做法看上去十分愚蠢,但是小杰克坚持自己愚蠢的选择。
在这张略显青涩稚嫩的脸上,落下两行晶莹剔透的泪来,他哭得稀里哗啦,嘶声大喊着。
“文森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帮你!我想帮助你!”
“啪嗒”一声。
文森特的手搭在小杰克的帽子上,顺着那头粗糙的金发,紧紧抓住帽檐和耳垂,找到了受力点。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眼发直,借着对方吃痛挣扎的傻力气,瘫软地倒在草坪上。
小杰克惊讶又欢喜:“文森特先生!”
文森特依然没有回应,他需要能量,优质的能量,脂肪或蛋白质,哪怕是一丁点蕴含着的东西。
他伸长了脖子,咬下一把杂草,开合下颚的动作在此时是难如登天,就像是五亿三千万年前的他一样,那个时候,他还是一条无颌鱼类。
在小杰克眼中,文森特先生的动作如一条柔韧无骨的蚯蚓,正在大口大口吞食着青草嫩叶,看上去十分恐怖。
杰克更加无法理解这种怪异的行为,仿佛文森特先生已经变成了一头凶残诡异的羊羔,饿了很久很久,终于回到了牧场里。
不过几十秒的功夫,文森特已经把草坪啃出一小片荒地了,草叶带着根茎牵扯出红泥和沙土。
他挣扎着爬起,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杰克马丁的良驹。
那种眼神,在小杰克看来不寒而栗。
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只有黑乎乎的瞳仁带着深邃的原始欲望,叫做饥饿感。
杰克连眼泪都来不及擦,连忙抱住多莉,惊声尖叫着:“不行!它不行!”
文森特先生已经做出了行动。
小马驹的脑壳猛然裂开,仿佛有一颗看不见的轰开了它的头颅!
随风飘散的血雾之中呈现出一个凶悍有力的拳印!
小杰克内心无比确信——
杰克想的没错,文不才已经被饥饿感逼得失去理智,完全陷入疯狂。
他趴在马驹的尸体上磨牙吮血,吞下脑髓,嚼碎黄筋,咬断血管。
小杰克哭得更加厉害,此时此刻他一点都不像什么西部的警长或者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那是他从小养到大的爱马!比他的生命……
不——
——至少比他一条手臂还要重要的伙伴啊!
他不敢阻拦,失去了所有勇气,只得痛哭流涕的看着文森特将它一点点吞下。
嗅着马肉的香味,小杰克的泪水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文森特将前小腿肉撕下,递给杰克。
他们席地而坐,一人满脸歉意,一人悲伤难抑。
小杰克握住爱马的前腿肉狼吞虎咽,非常的务实,惊讶于文森特的厨艺。
“这是什么邪恶的巫术……”
文森特不以为意,只在乎身上的伤口,双手的烫痕,还有浑身的肌理与骨骼的状态,他需要休息,在带来的菌群紊乱状态中彻底脱离出来,才有机会回去复仇。
两人吃饱喝足,连骨头都让文森特烤得嘎嘣脆,只留下一地污秽的内脏。
文森特终于开口了。
“杰克…”
小杰克立刻反驳:“我叫杰克马丁!”
文森特:“好的,杰克马丁。我又欠了你一条命。”
小杰克立刻纠正:“是两条命!加上多莉一起整整三回了!”
文森特:“算两条半吧。”
小杰克:“为什么”
文森特:“你也吃了不少。”
小杰克低头看了一眼盘腿胯间的肉骨头。
“明明是你比较多!”
文森特:“你连大腿骨和肋骨都没留下,啃光了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啦,有一副好牙口。”
小杰克突然沉默,不再辩驳。
文森特大口大口喘着气,消化着五脏庙里的能量,他看着这匹马的残骸,内心思考着恐怖的能力。
他与这个小牛仔一顿就吃掉了一整头马驹,撇开内脏和皮毛,至少有六七十斤净肉。
他的身体在处理这些能量时,内脏都会隐隐作痛,仿佛肉身的肌肉与骨骼,这些执行单元已经全线崩盘,急切地渴望着高能量的食物作补强。
“听我说,杰克,这个世上有很多很多你不知道的秘密,有很多古怪离奇的事,有很多残忍冷漠的人,包括香水瓶帮里那些拥有特殊才能的干部——还有我。”
小杰克神色一正,转而发问:“是魂威吗”
“你从哪里听来的”文森特反问:“是在你带我离开树懒镇时,躲在暗处偷偷听到的吗”
小杰克点点头:“没错。”
在小杰克眼中,文森特表情冷峻,稍稍伸手——泥沙就这么“凭空”飘起,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这些沙尘石块抓了起来。
文森特先生说:“这就是我的魂威,普通人看不见它,它就像幽灵,像神,像我精神的具现化,信念的实体化。能够影响现实中的物质,并且拥有特殊的力量。”
小杰克很难理解其中的含义,毕竟是看不见的东西,不过他非常向往这种神力,谁不想从凡人变成神明呢
这种能力可以让文森特先生躲开子弹。
可以称为。
“我也能拥有魂威吗文森特”
文森特召回魂威,手中的尘沙也跟着落地:“只有得到的认可,才有可能拥有这种力量。”
小杰克:“箭”
文森特:“就是箭!你看到香水瓶帮的那个领头人了吗”
小杰克:“是的,红头发的!”
文森特:“他拿着一支箭!”
小杰克:“是金子做的!很值钱!”
文森特:“他用来招揽新人,如果能够受他一鞭子,并且活下来,就有可能觉醒魂威,并且加入香水瓶帮。”
小杰克:“如果活不下来呢”
文森特:“人,如果活不下来,就会死。”
小杰克心往神迷,舍身忘死说起废话:“你讲得好有道理……”
文森特逮住杰克的下巴,强行把对方的注意力,把目光重新拉了回来。
“听着,杰克!”
小杰克抓紧了文森特肩上的衣服,想从对方有力的五指中挣脱。
文森特反反复复强调着,“你是我的大恩人,我不想你有任何生命危险,除非万不得已,你绝不能触碰箭。”
小杰克反问:“为什么”
文森特:“我欠了很多很多债,包括放在你那里的两条半性命,你要是死了,我就还不上,如果我还不上,我又会找一条铁路,让火车的钢轮把脑袋轧碎,去阎王殿找你赔罪。”
此时此刻,距离小杰克与文森特摆脱追兵,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夕阳渐渐沉进远方的大河谷。
文森特一字一顿,无比的认真。
“我听见了你的声音,杰克,你信誓旦旦的说,要帮我,你想和我一起走上这条不归路抱歉!杰克!我不能让你半途夭亡!”
“你说的这些话就像是刀子,把我这颗已经失信于人千疮百孔的心,再次搅得稀巴烂。”
“我的同乡亲友信了我的鬼话,跟着我来到这里——要我变成他们的嘴,替他们说英语,赚这些洋人的钱。可是到了最后,他们都变成了一捧黄土。”
文不才死死扣住了杰克的肩膀,攥得杰克疼得牙酸脑胀。
“我想把他们尸体带回去,但是没有这个能力,只能求老天爷,把他们的骨灰洒进圣弗朗西斯科浮船坞外的大海,如果有鱼儿愿意吞下他们的骨灰,或许能把他们送回家乡……”
文森特扶着小杰克的脑袋,将两人的额头紧紧靠在一起。
“——可是采石场老板甚至舍不得多花一丁点钱。有很多同胞,都变成了铁路石砟里坚实的道基,枕木埋着他们的骨头和冤魂。”
小杰克不能理解这种心情,那不是他的同胞,也不是他的友人,但是——
——但是这个男人的眼神和表情,话语声如钢铁铸打成形时发出的强音。
文森特松开了小杰克。
“别让我再失去你了。伙伴。”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小杰克家的狗找到了主人。
那是一条健壮的大丹猎犬,两耳高高竖起,皮毛油光发亮。
它发出欢喜的吠叫,每当下午六点时,它就会守在三羊镇的烟草广告牌旁边,等着小杰克回来。
如果杰克赚到钱了,还会去香肠店里弄来一些杂碎料赏给这条狗。
这条狗没有名字。
小杰克就叫它“狗”。它如往常一样,想要扑到小杰克的怀里。
小杰克也如往常一样,看见家犬迎接自己时,脸上都是喜悦的神色。
可是——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
大丹犬似乎比平时胖了。
不!
当大丹犬奔跑过来时!小杰克彻底看清了爱犬的模样。
它与平时完全不一样,杰克明明记得,早上出门时,它本应该只有一百二十公分左右的身长,有纤细的腰身,还有凶悍威猛的前颅。
可是此时,这条狗看上去壮得像是一头小水牛!
它的体长超过了一百五十公分,后腿飞蹬,像是豺狼捕猎一样扑进了小杰克的怀里!
文森特:“是你的狗”
小杰克回过头,有些难以招架这欢欣雀跃的家犬。
“是的!哈哈……呵……看上去挺精神的,对吧!”
这么说着,小杰克满头的冷汗,偷偷去窥伺家犬的腰腹,却发现大丹犬的原本纤瘦的腰腹变圆了,变得浑圆有力,就如狗熊那样结实。
它十分健康。
文森特的观察力十分敏锐。
他看见小杰克脸上的汗珠滴去下巴,也看得见这条家犬粗大的舌头,还有比得美洲狮一般大小的颅骨结构。
他问:“真的是你的狗吗看上去……它的餐食营养丰富,说不定比人吃的还好。”
小杰克拍拍胸脯,紧张地自吹自擂,“当然了!我从来不会亏待我家的动物!”
文森特又问:“现在,你要回家了”
小杰克沉声答道:“是的,我想了想,如果文森特先生你说的是真的,我最好隐姓埋名,带着家人回纽约州避避风头——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情。”
文森特:“我不希望将你牵连进来。”
小杰克:“你会去哪儿”
文森特站起身,刚刚恢复了一点力气,连站都站不稳。
在小杰克的搀扶下,他的眼神坚定,看着来时路——看着那一条通向树懒镇的路。
驳杂的马蹄印里,有一条通向复仇的,满是鲜血浇筑而成的铁路。
文森特:“走了。”
“等等!文不才!”小杰克用蹩脚的中文译音,喊着文森特的本名。
文森特回过头。
小杰克:“你至少给我写张欠条吧……”
文森特扯下背带裤上的一枚纽扣,那是个裤兜扣子,本来用于放置怀表,现在没用了。
把纽扣交到小杰克手里,文森特的语气有些沮丧。
“我没有其他东西了。”
小杰克低头看着这枚纽扣,似乎它是唯一能够值得留恋的东西。
与文不才道别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干系了。
除非文森特先生能活着回来,完全剿灭香水瓶帮,带着小杰克的金子和新枪,带着一匹马,带着正义与希望回来。
小杰克都不太确定,也不敢去想。
等他抬起头时,文森特先生已经钻进了烂木林里,选了一条更加隐蔽的道路,不见了踪影。
他终于放下心,要赶回家,带着家人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他跟着爱犬一路狂奔,飞也似地像是逃命一样跑回了自家的大宅子。
他用力敲打着大门。给他开门的,是巴扬叔叔,是他父亲的亲弟弟。
给他倒水的,是巴扬婶婶,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给他揉肩捶背的,是安娜妹妹,一个和他一样,脸上长着雀斑的农家姑娘,手臂粗壮,膀大腰圆的村妇,还没嫁人就已经变成了生过孩子的模样。
只是今天似乎有点不太一样了。
小杰克仔细盯着妹妹的脸,想找到一点熟悉的痕迹。
可是此时,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
他托着安娜的脸,却找不到任何雀斑。
皮肤也不像是往常那样毛孔粗大,反而变得如同牛奶一样,在夏日阳光的炙烤下,血气旺盛而白里透红。
不光如此,不光是安娜!
叔叔婶婶,还有那条大丹犬!都健康得诡异离奇!
小杰克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他从大厅往侧室的餐桌看——
——苏利文先生一动也不动。
那个红发男人面带笑意,戴着皮手套和大鹦鹉翎羽帽,襟领有一团鲜红的蕾丝布料,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上握着牛奶杯,缓缓将牛奶送进嘴里。从黑斗篷里露出亚金箭矢的锋刃——它闪闪发光。
苏利文的眼睛笑得像是弯弯月牙,嘴边还有一点儿奶渍。
他亲切而优雅地和小杰克打着招呼,敲打响指,提醒主人家,像是敲下了让侍应生手忙脚乱的传唤铃。
苏利文说:“杰克马丁家的牛奶,一级棒。”
小杰克像是被闪电劈中了。他再不能动弹一下,耳畔还有叔叔、婶婶和妹妹的话语声。
“今天苏利文先生来到家里做客!我们给他准备了小苏打饼干!”
“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免费给咱们试了试雪城送来的新药,是一种保健酒!”
“是呀!哥哥!你也来尝尝!我用了以后脸上的雀斑都不见了呢!你看咱们家的狗!喝完了之后变得又壮又聪明!以前我让它坐下,它却原地打转!连人话都听不懂,现在我喊它去街口的报社拿报纸,它都能顺便带回来一篮子鸡蛋!”
小杰克手中捏着那一枚纽扣,再也不敢张开拳头。
这纽扣能杀人,能将他置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