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围城四天以来,狼崖城度过的最安静的一个下午。
暖黄色的夕阳下,被战火烧灼后的狼崖城寂静无声。城墙前的大火已经渐渐熄灭,空气中弥漫着腐肉烧熟的焦糊味道,令人闻之欲呕。
据傅连合报告,尸潮撤退后并没离开,在城墙下留下无数尸体后,停留在风尾山丛林边缘的尸变体数量仍然超过六十万。而卫星显示沙市中已经十室九空,最后一批黑尸将在傍晚赶到风尾山加入尸潮。如果尸群会发动总攻的话,时间可能就在今晚。
为了处理数十万黑尸用血肉垫起来的斜坡,前线的战斗班顾不上残留在黑尸体内的晶核,直接使用了大量汽油。随着火势,被焚毁后的骨灰逐渐伴着热浪飘到天空中,与天空中的云结合在了一起,最后又变成雪飘了下来。到了傍晚,地面上、城跺旁,到处都落满了这种灰黑色的“雪片”,伸手一摸会有油腻腻的感觉。
城墙下的很多排白色帐篷上,也落满了这种尸灰。这里是后勤医院的护士们救治士兵的地方,角落里有一座单间,此时正有一名少女紧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
一只灰白色的幼狼紧张地围着病床打转,时不时焦急地呜呜出声。
“小狼,乖。她会没事的。”郎华抱起幼狼,安慰似的抚摸着对方的脑袋,眼神中流露出的光彩却比谁都黯淡。
“莉莉……对不起……”
睡梦中的女孩是杨晓晓。自从昏迷后她就不时呓语,伴随着四肢的颤动,额头上频频落下豆大的汗珠,看起来十分让人心疼。
段晴坐在床边轻轻握住杨晓晓的手掌,对方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院长,晓晓真的没事吗?怎么还没有醒?”段晴问。
陈心妍推推眼镜:“你们不要担心,我已经为她注射了解毒剂。接下来只需静养就可以慢慢恢复。之所以还没有醒来,是重伤后精神受到了极大刺激所致。”
她说完便扭过头来看着郎华,似是对方会有什么话对她们说。杨晓晓出现这样的情况绝对事出有因,无论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朋友,她们都有权利知道真相。
但郎华只是摇摇头不肯多说。
“发生在这间病房中的事不要对其他人提起,有些事十分蹊跷,等我搞清楚原委自会向你们解释。”
得知杨晓晓并无大碍,郎华才松了一口气。他说罢放下小狼走出门去,在门外早已有人在等候。
“主人。”“首领。”
刀剑双侍跟在郎华身后来到了位于外城的演兵场。这里人头攒动,已经聚集了除了值岗士兵外的所有人。人们在陈辉的指示下排成简易的方队,几乎将主席台前的广场塞满。
经历过生死战斗后,这些人的气质变化很大。虽然人们都蓬头垢面的,但却站得端正、排得整齐,隐隐有了一丝铁血军队的影子。只有在郎华经过时,人群中才出现一阵小规模的骚动。
“快看,副城主来了。”
“是他,真的是郎首领。”
“听说了没,是副城主打退尸潮救了我们呢。”
“这算什么,我听说他还斩首了一只尸王呢。”
“啊?真的假的。”
“骗你做什么,我表哥就是隔壁战斗班的班长,这些消息无线电里都有。这些家伙现在群龙无首,多亏了副城主及时回来,我们才能捡回这条命。”
“百万尸潮中斩杀尸王,这……这也太神了吧。”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副城主可是咱们基地中最强的能力者。试问除了真正的天兵天将,谁能完好无损地从尸潮中走个来回?”
“什么叫强者,这才叫强者!”
“哇,好年轻。他好帅啊,我好想嫁给他。”
“得了吧,看你那五大三粗的样子,哪里像个女人?”
“兰芳姐,别听他瞎说,我支持你。”
“哈哈哈,奎小子你就起哄吧。”
……
日薄西山、气温微凉,方队前方的地面上一片素白,许多白布下各自有一人在安详地熟睡着。面容平静,眼帘合拢,唯独没有呼吸。
尸潮中没有失踪一说,尸骨无存地死去是通常大多数人的下场。这些遗体不是死在前几次尸潮围攻中的所有人,却是人们能抢回来的所有的完整尸体。
在那些回不来的人中,有的人亲人朋友仍然在世,孤零零的白布上就摆放了一些死者生前的衣物。有些则因为孤苦伶仃,就只有一张书写姓名的布条被压在石块下随风飘摇。更有一些平时就沉默寡言的战士,与身边人几乎没有过什么交际,也就没人知道他们曾经叫做什么。有时知道一个诨号,布条上便只有“狼崖城反抗军战士xxx”几个大字。
目光再次触及到这些无名烈士的时候,每个人都沉默了。他们低敛着眉眼,眼神中有回忆、有迷茫,更有一缕深切的哀悼。
郎华亦怀着恭谨的态度从这些遗体旁边走过。他一路登上主席台,望着台下的人们,望着灰头土脸的四千多名进化者,有一刻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但人们还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发言,眼中有期待、有崇拜,也有惴惴不安,就像是之前在尸潮围攻下等待着郎华首领的神兵天降。作为普通人,这些天以来的经历早就触及到了他们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极限。这一刻,他们需要郎华的出现,需要郎华在他们身边,需要郎华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想到这里,郎华深吸一口气,张开明亮的眸子望向台下的所有人。
“各位好,我是你们的副城主郎华。”
“今天我站在这里,和大家一起为牺牲的人们进行哀悼。在过去的几天里,狼崖城的所有人经历了最灰暗的一段时光。在之前的战斗中,我知道有很多人没有活下来。”
“我们应该感恩,是他们的付出,让我们还有命站在这里,呼吸着甜腻的空气,感受着生的喜悦。我们应该永远记得,他们是为我们而死的,是光荣地、无私地、勇敢地在反抗末世的道路上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们永远怀念他们,因为他们是我们的同伴、我们的亲人,也是我们从今以后努力战斗的信仰。”
“不瞒着大家,不久前我和一众能力者奇袭尸潮后方,成功斩杀了一只尸王。这只尸王还只是四阶初期,但实力也比我要强。不过幸不辱命,郎华已将它斩于刀下。”
“我想借这件事告诉大家的是,黑尸并没有多么可怕,尸潮也并非不可战胜。战斗中左右成败的因素常常有很多,实力、时机、智慧,乃至信念都有可能成为胜利的决定性因素。而长途袭击尸潮后方,更多时候只是一种勇气的体现。”
“在这场奇袭尸王的惊天一战中,除杨队长重伤外,随行的能力者中还有两人死亡。单论实力和战斗机经验,他们并不出色,当时的状态也并非巅峰,但他们的勇气令我钦佩。没有他们或许我们的任务会失败,或许我郎华也会被尸潮波及命丧黄泉。”
“我们永远怀念他们,我还要感谢攻城锤小队尤其是队长披风锤,冒死抢回了他们的遗体。如果这一战后我们都还活着,我郎华许诺为他优先争取研究所生产的星辰草药剂。”
星辰草药剂那可是能让低阶进化者晋升中阶的宝贝。一时间人们纷纷望向攻城锤小队中央的一个魁梧男人,小队三人也因此骄傲地挺直身体,向郎华行了一个不算标准的军礼。
回礼后的郎华,目光开始望向远处。
他继续道:“虽然现在尸潮撤退了,但我希望大家明白这只是暂时的。我想很快它们又会卷土重来,时间应该就在今晚。如今狼崖城外还有超过六十万黑尸在虎视眈眈,我们能对战死者做出的最好祭奠,就是打好接下来的一战,然后幸存下更多的人,不要让他们的努力白费。”
“如果我们的表现出色,我想他们会感到欣慰,不会拉我们一起走去西天。”
人群中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这种氛围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人们心中对于尸潮攻城的阴霾。
待到笑声渐歇,郎华才继续说:“我们怀念这些英勇无惧的人们。同样的,也有三个人当了逃兵。昨晚他们趁着夜色,趁着其他人舍生忘死战斗的时候,从后山一条小路灰溜溜地跑掉了。我想就算他们早早知道了今天早上尸潮会撤退,昨晚也会毫不犹豫地跑掉。因为这些人就是如此,永远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别人珍贵,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什么都做得出来。”
说到这里,郎华的目光稍显黯淡。
“道不同,我不强留。因为我知道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强大的集体,是一个能齐心协力挺过这次尸潮,能在这场末世灾难中团结共进的集体。如果因为降低标准,而在战线上埋下一个又一个的“定时炸弹”,那将是我的失职。”
“灾难面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本无意谴责。但他们错就错在身为指挥官却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临阵脱逃;错在为了自己能够苟且偷生而把同伴的信任抛到了脑后;错在当战友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不辞而别,把战友的后背交给了敌人!”
“这种背叛行为,恕我不能接受。”
“在白天的时候,信息部递给我一张便笺,上面详细记录了尸潮围城以来的战损情况。”
“这张报告中的内容我不想瞒着大家,更不愿欺骗任何人。我认为每一个战斗至今的兄弟姐妹,都有资格阅览这张战损报告中的内容。而其中有一些话,我想在此读给大家听。”
“这是信息部傅连合写在报告开头的寥寥数语,他写道:‘历经三日鏖战,我军损失近半。其中3号棱堡全员一千一百八十一人,除曹亮三人逃走外,其余战员全军覆没、尸骨不存。而西侧棱边防线亦受此影响,兵员伤亡无数、减员过半。’”
郎华捏住这张纸,手指因用力过度而骨节发青,眼中几乎喷发出实质化的怒火。
而听到这些切实的数字,台下的人们无不义愤填膺,但也有一些人目光飘忽,看起来不太自在。
郎华的声音一声一声地敲在这些人心头。
“逃走的三人我想大家都很熟悉。曹亮、齐经民和金有才,他们是狼崖城不多的二阶能力者,也是民间组织自治会的负责人。昨晚他们奉命担任3号棱堡的指战员,同时兼任对西侧棱边的支援任务。西侧棱边的许多战士是第一次参加战斗,因此指挥部在这里安排了城内的大多数能力者,总体实力比起正面作战的1号棱堡还要强上半分,说是昨晚前最坚固的防线也不为过。”
“但就是这么坚不可摧的防线,却被黑尸几度攻破,所有战士被屠戮一空、无一幸存。究其原因,是曹亮三人逃走后群龙无首,队伍失去指挥,更在三阶鬼猴的袭击下完全混乱。三个有能力对付鬼猴的能力者逃跑了,剩下的人自然难以招架。等到指挥部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一切早已来不及。”
“发生这样的惨剧,说是这三人的全部责任也不为过。他们是凶手,将完全信任他们的战友一手推进了无间地狱。如果当时整条防线上,还有两个、三个、七八个曹亮这样的人,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郎华深吸一口气道:“我还听说了前几天基地中发生的事。我听说你们当中有些人为了一己私欲,为了争夺基地中的物资和权力,想要通过威逼城主府来发动一场不光彩的政变。”
“当时城防军正在外作战,冒着生死危险为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搜集物资,清理附近的游荡尸群等危险源。比如杨城主至今仍带队在外,和基地方面失联多日,不知是否安全。基地官方在努力建设城市,而某些不劳而获的人,却趁着城内空虚反过来压迫这座城市的建设者们,真是让我大开了眼界。”
郎华的声音已经明显带上了怒意:“将屠刀伸到了同胞脖子上,你们真是好大的胆量!”
“嘭”地一声,一记火球急速飞出,将二十米外的一座假山打做粉碎。而它的始作俑者郎华,此时右手虚抬,指尖仍有袅袅白烟飘散,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住台下的每一个人。
一时间,许多人听到自己的喉咙在滚动着吞咽口水。这种攻击如果作用于血肉之躯,后果简直不敢想象。而这明显还只是郎华的随手一击。
“或许我该找出那些人然后杀了他们,但我没有。我知道其中的绝大部分已经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了代价。他们跟着曹亮扛着自治会的大旗,最终一个不落地死在了3号棱堡上。”
“对待背叛者,我向来不留情面。我也知道你们中的有些人自始至终都在冷漠旁观,或许是希冀能在浑水摸鱼时捞些好处。”
“但对于经历了大战后还活下来的人,我已不打算再追究。”
“是我一手创建了狼崖城不错,但我从未想要将它作为我的私有物。我可以给你们适当的自由,可你们其中有些人的所作所为却正在伤害另一些善良、勤劳、勇敢的人们。这我无法容忍。我再最后重申一遍,狼崖城永远不欢迎蛆虫。如果你们想要像灾变前的资本家一样仅靠吃人的肉、喝人的血就能活下去,那就请离开这里、去往他处。”
这时有些人已经低下了头,其中包括大部分的自由能力者。郎华说得对,虽然他们没有像曹亮一样直接背叛,但本质上是没什么不同的。
“同志们”,郎华拍拍手将人们的视线集中回来,“三个月前灾变伊始,我们哪个人不是挣扎着逃出沙市?一路上我们经历了死里逃生,有怪物的围追堵截,有饥饿严寒的步步紧逼,更有同胞间的自相残杀。我想再没有人比我们更加懂得生命的脆弱,也没有人比我们更加懂得人性的可贵。”
“我们之所以能聚集在这里,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冒着被尸潮围攻、全部歼灭的危险,建一座城、收容更多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能在末世中寻找生的希望。”
“我们自命为‘狼崖城人类反抗军’。可大家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在反抗什么?是面目可憎的怪物,是即将到来的饥荒,是丢失已久的安全感,还是我们人性中的弱点?”
“在灾变前我们人类曾建立过前所未有的文明。我们曾经取得过那样崇高的荣耀,那么多伟大的成就,可现在呢?一场灾难就将我们打回原形?”
“即便是世界变了,灵智未开的野兽照样可以活得很好,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还没有严苛到让人类生存不下去的地步。”
“我相信即便是一切回归原始,即便这世界上的怪物多如春雨,人类也能在某个犄角旮旯苟活下去,而不至于完全灭绝。”
“但我又想问大家,之后呢?之后怎么办?难道要让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活在这样的世界里,经历着人吃人、怪物吃人,每天朝不保夕,活得像一只垃圾堆里的蟑螂?”
“我想我们要的不只是生存,而是生活,是曾经的我们日日夜夜无比怀念的生活。我在想如果我们今天能够守住这座城,或许半年后就能守住十座,或许三年后就能够收复一座城市,重新回到我们记忆中的家里看一看。”
“或许在久远的将来,人类还能够重建家园,重新点燃文明的火种。在那个时候,我们的孩子就可以像我们曾经那样无忧无虑地活着,可以远离战争、杀戮、饥饿和死亡……”
“朋友们,人是不可能脱离记忆活着的,曾经的生活有多美好,现在就有多痛苦。生活也总是要向前走的,人类文明不该因为这场天灾草草结束。”
“但总要有第一个迈出脚步、第一个挺住不后退的人。或许他会受伤,他会死亡,他会灰飞烟灭、魂归尘土”,郎华的眼中渐渐显现光彩,他手指指向队伍中的一个又一个人,“但也许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就会有千千万万个人跟着站起来,将火种一步步传递下去。”
“未来的事,谁说得清呢。我郎华和各位一样,不清楚自己能活到何时、走到哪一步。”
“但我知道这将是一场长跑,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接力。”
“这一次我们决定奋起抗争,我们为的是我们自己,为的是我们亲人和朋友,为的是我们的孩子,是他们的、我们的、所有人的将来!”
“或许千年以后,没有人会记得你们的名字,但你们的功绩注定与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