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雷西欧打开会场的黑檀木门时,看到的就是一片剑拔弩张的场景。
体格矮小的德乔不知为什么站了起来,神复杂。像是在发怒,又更像是在畏惧。
而马里齐奥也摘下了手指上的图章戒指,正自顾自地摩挲着上面铭刻的名字,这是他很不高兴时的习惯。
阿雷西欧为前任守灯人,却轮不到在会议桌上坐下,他不动声色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却没有触碰到任何人,同时整理着因在散步而有了些许褶皱的衣领和袖口。
他并不为会议中的局势感到紧张。因为他一直认为卡佩罗的命运与自己无关。
这个缺乏自制的家族会走向末路,也是他料想中的事。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迅速扫过,最后落到了朱莉欧的上。她正坐在德乔的边,离柯林所在的位置很远。
他一时有些恍惚,这时才想起他们已经接近一个月没有见面。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为朱莉欧奔波,甚至没有留意到这件事。
朱莉欧的样子并没有太多变化,至少可以确认她没有在切斯塔洛那边受什么委屈。
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心安,因为早已听见过她亲手肃清了皮亚的传言。
而今天朱莉欧会坐在“脏手指”德乔边,则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不是作为傀儡,而是她本人,想要继承卡佩罗家族。
停下吧,回来吧,朱莉欧。
他垂下手臂,默然而痛苦地想着。
这条路太肮脏太残酷,根本就不是你应该走的。
只有那些对朱莉欧有所求的人,才会恨她是个废物。在各自利益的驱使下,无时无刻不希望朱莉欧去改变,去“成长”。
而他阿雷西欧,则宁可朱莉欧是个废物。因为他深深地知道对于朱莉欧这样特殊的人来说,只有成为废物,才能像个普通女孩一样生活下去,保全她那可贵的善意和同理心。哪怕那只是温房里一受风就会凋零的花朵,却也是阿雷西欧苟活于世的意义。
否则早已被灯火抛弃的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坚持下去呢?
可朱莉欧又终究是“头脑”奈维欧的女儿,无论她的血脉还是份,似乎都早已预示了某种命运。
一瞬间阿雷西欧感到了一丝失落,也许他怎么试图阻止,她到底还是会和自己的五代先祖一样,走上成为族长的残酷道路。
但这种无力的想法,只在阿雷西欧的心中一闪而逝。自从被灯火抛弃之后他就再也不会敬畏什么了,更何况是这种虚无缥缈的命运。
而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执念,也不可能再轻易放下。
朱莉欧是为什么才有了如今的转变?阿雷西欧明白,那只是有人唤醒了她不恰当的愤怒,或不成熟。
而从灯火中醒来的他,深深地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转头成空的虚妄。
他比少不更事的朱莉欧,更清楚她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所以他准备让朱莉欧拥有什么样的未来,也与她自己的意志无关。
……
……
马里齐奥会拿出这样的提议,本来没有指望谁会真的接受。
这是一个的战争宣言。
但他不会在会场上直接杀人,因为这样做太难看也达不到威慑的目的。他会让几位头目各自回到地盘,再各自做好自以为充足的准备。
但这不会给结果带来太多改变。
并不是说马里齐奥能在直接火并中轻松胜过卡佩罗,如果在街头上开火,双方都会损失惨重。
但他们之间的战争绝不会以这种方式进行。因为只要马里齐奥开口,那每一个应该被处刑的头目,最终都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家的浴室里。
但是他也没有想到,“脏手指”德乔会当场翻脸。
在他的地盘,而且当着所有人的面。
这不是勇气的问题,而是智慧的问题。如果是卡佩罗的其他头目开始拍桌子叫嚣,甚至是掏出枪来,马里齐奥都不会感到意外。
德乔不是一个不知道隐忍的人,也不应该是那个为卡佩罗家族叫屈的人。更何况,马里齐奥还有意无意地想放德乔一条生路,因为这个矮个子男人,一直把自己手下的人看管得很好。
但这些好心,却似乎都被浪费了。
当马里齐奥沉下脸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噤若寒蝉。而德乔就像是没有察觉到危险在近自己似的。
说完那句“下葬前都不可轻辱”的辛西里格言之后,他就紧接着说:
“堂·马里齐奥,我不认为你做出了一个好的决定。五只手会议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我们聚在一起,是为了相互帮助以及约束,为了壮大彼此,而不是让你用它来吞并别人的。”
“卡佩罗家族比卡鲁索更早来到施塔德,在我们来之前,这里的一切被安赫人的杂种流氓榨得干干净净,是卡佩罗付出了最多牺牲,才从本地帮会手中为辛西里人争来了存活空间,然后,人们的口袋里才存的下钱。”
“你不会忘记了吧,当初是奈维欧的父亲提携了你,否则你一生都是一个报童罢了。那时他才是这里的‘大老板’。今天你可以不知感恩,不顾面地肢解掉卡佩罗,那你能保证,明天就不会有人盯上卡鲁索吗?”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德乔整个人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但他口中的话语却非常流畅,甚至越来越丧心病狂:
“我知道你也有意让自己的孩子继承你的一切,因为你很羡慕卡佩罗家族,能在直系亲属之间传承五代。”他说。
“住口!你在胡说什么!”
马里齐奥边的助手,立即出声制止了德乔。尽管这件事人尽皆知,但却不是能这种场合提起的话题。
马里齐奥扬了扬手,就像挥赶手边的苍蝇一样。示意自己的助手住嘴后,他就继续盯着德乔,但那视线就像在打量一个死人。
“你曾经仰望那个提携你的人,所以如今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处处想要胜过他……你要像他一样将自己建起的集团传给自己的孩子。但是这还不够,你还准备彻底拆掉他留下来的东西?”
德乔确实是个能力平庸的人,坐在卢卡侧的柯林心想。
他说的这一串话看似有力,实则已经方寸大乱,不过是垂死挣扎。除了打怀牌攀附关系之外,甚至还有点掀桌子的意思,但这不是着马里齐奥杀了他们吗。
他不心想,难道自己对卡佩罗的诸多打算,终究是难有回报了?
……
“记住,是你们违反了令。”马里齐奥喉音依然嘶哑沉重,就像一直犯有喉炎一样,让人觉得他开口说话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我让你在这无所顾忌说话,是怕别人会有恐慌和误会。我不在乎那些虚伪愚蠢的避讳,今天就全部拿到台面上来吧。”
“我正面回答你的所有说辞,无论是卡佩罗近几百年的付出,还是我和上一任‘大老板’的过去。这些和你们应受的处罚都没有关系。因为一切只是因为你们有错在先:违反令贩运私酒,无视‘法官团’的调解,在街上弄出上百条无辜的人命。有人做了错事所以要受到惩罚,什么时候这也成了可以供你们来回揣测的事?”
“可是你还想把卡鲁索在自己的血亲中传下去。”
德乔忍不住接着说道:
“你已经老了,你的孩子才多大?他能系好自己的鞋带了吗?你就不怕自己现在开了先例,那么卡佩罗今天的下场,某一天也会落到他的上?”
“你还在担心我的孩子。”马里齐奥扯动了一下嘴角,不知是在笑还是怒:
“灯女在上,没错,他会继承我的一切。”
“但是无论再过多少年,卡鲁索家族都不可能像你们一样被人拆解。
“这不是因为我的孩子有实力让家族永远强大下去,而是无论卡鲁索衰落到什么地步,他都会铭记我对他的教诲,并且会把这条教诲一代代传下去。
“就像过去的‘大老板’,卡佩罗两代前的族长,曾经把它教给我一样。”
马里齐奥闭上眼睛,带着些许怀念地,用拿勒语吟诵着引用道:
“无论有多少权力和利润摆在你的眼前,永远有一件简单却又不简单的事应该被记住,那就是:不要破坏规矩。”
“他已经死了四十年了,死得很不名誉。”马里齐奥皱起眉头,稍微改变了坐姿,揉了一下鼻子:
“但我还记得他告诉我这句话时的眼神,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他要确定这句话已经印到了我的心里。”
对于他们这样的团体来说,规则和名誉比什么都重要,否则就会变得和那些旧城里的流氓集团没有区别。
“如果你们的老族长还活着,知道他会对你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吗?”马里齐奥说:
“我告诉你——和我一样的决定。”
“那就准备好接受战争吧。”德乔说:“我们不会坐以待毙……”
恐怕德乔是准备主动向马里齐奥发起进攻,说起了最后的通告。
但是他只说到一半,就被一个轻柔的女声打断了。
“马里齐奥伯伯,请问,我可以提两句吗?”
这是与此地氛围极其不符的声音,当它响起时,场中的不少人之间就有了些许动,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什么。
包括柯林在内,所有人都感到了惊讶。
因为说话者,就是曾被称为废物的朱莉欧。
阿雷西欧默默无言地望着朱莉欧的方向,手掌不自觉地捏皱了刚刚整理好的袖口。
“朱莉欧。”虽然同样感到诧异,马里齐奥的神色依然缓和了一些,不带太多表地望着她: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说吧。”
他顿了一下,转而补充说:
“但如果你是为那些人发言,我不会念及什么分。”
柯林望着朱莉欧,不知道她会给此时的僵局带来什么改变。
获得马里齐奥的同意后,朱莉欧依然低头半响。接着就像理清了全部思绪一样,她轻松地笑了一下:
“刚才在聚会上时,我和人打听了会议是怎么得出这类惩罚的。”
“虽然不像当局的法院那么严谨,但究竟做什么处罚,还是需要我们的‘法官团’来决定,是吗?”
马里齐奥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转头打量其他人。
不知道是谁先露出了笑意,结果是两秒钟之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哪几位是法官团的人。”马里齐奥说道:
“都站起来,我们来做个完整的过程。”
没有成文法可依的法官团,在这种时候当然只是一个笑话。有几个人笑嘻嘻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们分属于几个实力较强的家族,代表着各自家族的利益。
“不不不。”朱莉欧急忙摆手说:
“我没有指望他们忤逆您的意思。”
“只是想说,即使按规矩来,现在的惩罚也还有调整的余地。”
有些人已经在起哄,说着些些废物公主在这种时候就应该闭嘴之类的话。
“都是最重的罪责,配得上最重的刑罚。”马里齐奥说:“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但是这种惩罚会引起帮派战争。”朱莉欧说:
“卡佩罗是一个很能给成员以认同感的家族,即使失去了头目,他们也依然会反抗的。”
即使斩首头目,依然会有人采取报复的行为。
马里齐奥打量着朱莉欧:
“你不适合这种场合。”
“我知道。”
“卡佩罗会变得怎样,你不会受影响。”马里齐奥说:“我受过阿雷西欧的委托,以及看在奈维欧和你爷爷的分上,你可以安稳度过余生。”
“但是,我与这件事确实有关啊。”朱莉欧低声说道: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无能,家族就不会失控到这种地步。”
“如果我是一个可供你们考虑的对象,那么你们也就没有必要,这么急切地肢解和控制卡佩罗的成员。”
“一切的惩罚都是为了让大多数人不再犯错。”她抬起头说:
“如果有一个更好的选择的话,您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