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卡多其实并不是那么在乎酒令能带来多少财富。
相比起机遇,真正令他感到担心是柯林与卢卡或许会在某天走向决裂。如果柯林在一些事上出卖了卢卡,又或者卢卡不得不处死柯林,那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仅仅是酒令上的分歧,应该不远至于让他们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
但一切裂隙都是从微小处发端,分歧需要用谎言来掩盖,一个谎言又会生下更多谎言。等到哪方回过神来的时候,也许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
当柯林分析着酒令不可能会成功的时候。里卡多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柯林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虽然是在向别人解释,开始的时候还试着用一些例子帮助听者理解,但到后面就已经变得像是自言自语。他的思绪早已去往了一个旁人无法企及的遥远处所。在这种时候,极少有人能追上他的思路。
一直是这样,尤其是他们刚刚相遇,跟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在街上干脏活的那会,就很少有同伴能弄得明白柯林平时究竟在思索些什么。里卡多甚至会觉得他的想法比大多数成年人更深沉,令他不自觉地模仿,但越模仿就越察觉到自己的幼稚。而随着年龄的递增,柯林上的这种神秘感也似乎在逐渐消散,令他一度以为以前的印象只是年幼时想象出来的错觉。
柯林在这些年里变得越来越务实了,或者说越来越俗气。平时说的废话也在变多,一个阿斯一个阿斯地盘算着钱财,但整个人却没有因此而变得开朗起来。他总是会很忙碌,却很少有人明白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即使离他最近的自己也是。那种不知源于何处的郁一直纠缠着他。
而在刚才,他断断续续地解释着自己对酒令的预判,说出了那些一直藏在他心里的想法时。里卡多几乎以为自己又一次看到了十年前的柯林。一直以来他很少会提起自己的想法,或许它们在十年前就已经存在。也就是说,他其实从来就没有变过,就像是从极遥远的过去开始一直在谋划筹备着某件事。如果说表现出来的样子有什么变化,那也只是一种策略而已。
他从十岁出头开始准备,简直就像生来只是为了做到那件事。里卡多无从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计划,也许通过酒令出人头地,也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而已,而且那件事绝对与他所称的伯父无关,因为远远早在他与伯父相认之前,柯林这个人就已经是这样了。
“就当你比他们所有人都看得更远好了。”
里卡多虽然这样说,但他其实不觉得这是什么假设,毫不夸张地说,柯林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比马里齐奥等人都看得更深更遥远的人。他实在很难想象还能有第二个人从十二岁开始就自己一步一步筹划着去做成某件事。甚至有可能在大多数人都还浑浑噩噩的好几年前,他就已经预判到了酒令的到来。所以如今,他才不至于像族长们一样手忙脚乱。
永远冰冷的专注和沉默,却又生机勃勃。一个更像是怪物的存在。不然不至于令他抱有崇拜般的感。
“你又为什么不把这些话告诉卢卡呢?”
“在卢卡那个位置上,需要考虑的远远不止是酒令本。”柯林说:
“我是切斯塔洛的人,如果我被人发现去贩酒,就会被认为是卢卡的动向。那么落在其他族长眼中就是卢卡私自打破了协议,抢先一步朝私酒市场伸手。”
“所以你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最麻烦的地方根本就不是酒令会不会成功。”里卡多说:
“而是你能不能躲过所有人的眼线。”
“对,没错。”柯林问:
“所以这回,你觉得我做不到了吗?”
里卡多对柯林做事向来有一种迷信。无论是怎样的难题,他都本能地倾向于相信柯林能够解决,但理智却告诉他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尤其是,马里齐奥的人遍布南施塔德的每个角落,连邻居后厨里私底下的小牌局都会有人向他汇报线索。
“任何秘密都有败露的一天,但我并不需要永远瞒下去。”柯林说:
“族长们称五只手的令要维持整整半年,但我判断其实只有三个月时间,因为五只手最多只能再等三个月。”
“三个月后,酒局的无能就会原形毕露。没错,它还没组建起来我就敢肯定它是一个无能的部门。而到时候马里齐奥就不能再顾虑下去,他必须进入私酒市场了,否则五只手恐怕就会被急速壮大起来的私酒贩子们取代。”
或者五只手内部也会很快出现问题,毕竟不能指望那些头目和助手一个个都能对眼前的暴利保持克制。
“只是短短三个月而已,如果我没有被发现,那么所有人都相安无事,皆大欢喜。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往往不会出现,大多数时候会事与愿违。
“但即使上天提前告诉我,这件事一定会败露,那我也依然会去做。因为我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或者你可以现在就把我的事全部告诉卢卡。”
柯林说:“也许他会进一步劝阻我,甚至动用什么强制手段。但是我已经不可能光因为这些就停下。除非,他杀了我,而且他也真的可能会这样做。
但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或者,你可以帮我瞒着卢卡。赌一赌这三个月内什么都不会发生。说不定到最后,大家还有一丝相安无事的可能?”
“我也不想和卢卡决裂。但不是我能决定的。”柯林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语气中染上了些许悲凉的味道:
“这就要看你的选择了。”
是赌一丝相安无事的可能,还是为了惩罚报复柯林的背叛,选择将他的事告诉卢卡。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里卡多犹豫着,毕竟无论有怎样的动机和苦衷。如果他为柯林进行隐瞒,那就等于是对卢卡的出卖。
哪怕面对数个警探的私刑,他也不曾愿意出卖任何人。里卡多忍不住咬牙说:
“如果真的需要钱,去问卢卡商量不好吗?或者我也可以把这些年自己的那份给你。你到底是需要多少啊?”
现在里卡多也已经看出来,柯林需要钱的原因根本不是因为克雷吉伯父的病。
“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柯林说:
“我大概要四十万奥里。”
一个大得有些荒诞的数字,有一段时间柯林时常把它挂在嘴边,结果所有人都只以为是个玩笑。
但这甚至只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估计。
卢卡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多现金。
里卡多张了张嘴,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事需要这么多钱。怔了一会后他刚想再问,柯林就打断了他的话:
“别再往下问了。”柯林低声祈求般地说:
“我只能告诉你,跟我来施塔德之前的事有关。”
说完这句话后,柯林就紧紧地闭上了嘴,一直看向窗外。不再多说什么。
而里卡多也明白了,这就是柯林绕不过的坎。虽然也算早有意料,此时终于得到确认。所以他也陷入沉默。
难民之间有很多约定俗成的规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许过问别人来到施塔德之前流亡的过去。
哪怕是当年街上的那些孩子之间,也是这样相处的。
因为大多数人都有不愿再触及的回忆。
而一旦有谁主动提起这些,也就意味着整件事没有了商榷的余地。
摇摇晃晃的马车厢里就像是忽然陷入了安静,朱莉欧至始至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争吵。
许久之后马车到了朱莉欧的公寓处。到这里才能稍稍轻松一些,今晚的行动总算圆满了。朱莉欧搭着柯林的手下了车,两名枪手已经提前回来。
此时朱莉欧的守卫只剩六人,比原来少了一位,原本无死角的守备出现了缺口,所以柯林打算亲自留下。
从马车上下来后,里卡多一直没有说话,几个枪手也感到了些许奇怪。柯林的心却因此渐渐沉了下去。
也许跟里卡多摊牌的结果并不理想。他不在考虑,如果现在再杀里卡多是不是已经于事无补,因为卢卡一定会从里卡多的死中获得某种信号,这和放任他回去把消息告诉卢卡,从结果上是一样。
那是不是,就不用杀他了?
他的脑中不自觉地为自己寻找着能放里卡多一条生路的借口。
但他骗不过自己,知道那些都只是借口而已。
在送里卡多离开的时候,柯林的脑子里一直在盘旋着这些念头。然后他们经过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就在柯林差不多要放弃幻想时,里卡多却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你要保证,尽一切所能不被人发现。”他回头认真地说:
“我会尽可能配合你……骗过卢卡。但前提是你绝不能真的对卢卡不利。”
听到这句话,柯林才放松了下来。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我没有拖累他的理由。如果真的暴露了,我自己尽可能跟家族划清界限……”柯林说。
里卡多选择去赌一线生机,但他的本,却不许他为了自己而拖累别人,他思索着又说:
“还有别让切斯塔洛家族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你这件事而死。”
柯林犹豫了一会,答应说:
“可以,我向你保证。”
……
……
阵亡枪手的葬礼,一般也是家族新成员的入会仪式。将由卢卡亲自主持。
虽然切斯塔洛家族并非传统的辛西里集团,但因为成员主体还是由辛西里人构成,所以有些古老的帮派习俗也还是会得到尊重。
结果切斯塔洛家族的头目来了三个,但都只是抽空过来看上一眼。整个典礼将在半小时内完成,这一个月来,家族因为公事死了两个人。
而将要成为“士兵”的新人却足足有十九个,他们将直接从属于卢卡。在切斯塔洛家族升格以来,各层人员都在急速地壮大。
这个月正式进入切斯塔洛的柯林,也是其中之一。
庄重简短的哀悼结束后,帮派的入会仪式总会给人一种奇妙的朴素和诙谐感,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历史。一个实心的干草团在卢卡的手中被火柴点燃,然后在左右手交换一次之后递给下一个人。从第一个新成员,一直传到最后一个。
期间这个火团不能落地,就像是在传递火炬一样。以往卢卡曾私底下向柯林说起过用怎样的手法可以保证火团不会烫伤自己的手心,但新成员们显然不会知道在族长之间流传的秘密手法,一个个被烧得龇牙裂嘴,却都咬牙传了下去。
而这时在手心上烫伤的疤痕,将会是某种份的证明。
但柯林没有让自己的手心受这磨难,他轻巧地把火团传给了下一个人,手上连灰都没落下。
“我也觉得没必要的苦头,还是少受一些得好。”典礼结束后,卢卡在烟灰缸上摁熄了烟头说:
“无论那些老东西怎么自我感动,靠这些疤痕来争狠斗勇吓唬人的时代早就已经过去了。”
“需要再派人给你吗?”
卢卡指的是阵亡的枪手,他的死为朱莉欧的安保造成了空缺。
“不用了。”柯林说:
“现在已经收编了一些卡佩罗的人员,用他们顶上就可以。”
从结果上来说,这让柯林更方便瞒过卢卡的眼睛,偷偷将朱莉欧带出去。
卢卡点点头:
“收编的要领已经告诉过你,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注意自己擦亮眼睛。”
里卡多向卢卡给出的答复是,虽然那个地下酒吧里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酒库,但是柯林却没有做出过什么多余反常的举动。
那批酒最后也落到了警探的手里,完全可以查证。卢卡原本也只是略有怀疑,加上这段时间他一直忙于杂务,此时也就放下了疑心。
卢卡没有为自己把人安插到朱莉欧的公寓,而起什么怀疑。
柯林略微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