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里唯一的天体在旋转。
周围的空间,在视觉上好似焦稠污浊的油脂。其中混杂着无数半溶解的亮片,无孔不入地挤满了宇宙。它们看起来比泥潭更浑浊,可同时又是透明的。罗彬瀚感到自己同时看见了无数颗融化的星。它们看起来都是同样大小,可奇怪的是他却好像能分辨它们的深度。它们距离他是有远近的。有的就贴在这条街的楼厦顶部,有的则远在百万光年以外。可距离对它们似乎又并无意义,因为那些融化的星光就像水流一样弯曲自如,随着黑潮的弥漫而混合起来。
那是——罗彬瀚想到,那是一片海。
一片燃烧星辰的魔洋,深处漂浮着庞驳的流质太阳。它是那样宏大,罗彬瀚感到自己简直无法用眼眶装下它。那当然是错觉。它在废街的天空上,破碎成万千碎块,然后又重新拼凑起来。
飘荡在黑暗的潮水里。世界没有虚空,而是一片无尽的海。那海中的日墟永恒地变幻着,编织出一切可能的图景。但它仍然是太阳——那样灼热的燃烧之星,中心孕育的却是虚无的空洞。虽然眼球都烫得要融化,他注视时产生的感觉是寒冷。
黑海中的艳阳释放着光热。细碎的星辰们便是在那光辉下融化的,像裹挟在海中的冰晶,某种带着荧光的蜉蝣生物群。它们只能独立地存在一瞬,旋即在烈阳之光下解体,融入黑色的潮流。
那是星辰之血染就的黑暗,清透而艳丽。从那黑暗里他又看见了诞生以来从未理解过的颜色。翠绿之红,炽黄之蓝,在黑潮间旋搅出腐败的彩虹。
啊乐潘!乐潘!平坦又方正的乐潘!
有人在他脑袋里乱哄哄地唱歌。马林与∈的虚拟电子乐队。还有吉他手的伴奏。他们唱的是猫人明星的成名曲。
天空又矮又圆,大地又平又方。一下跳进宇宙深空,一下钻进大陆背面!
夕阳自喷泉边坠落。
普伦西它拿着铁棒,到处敲打流氓恶棍。喵喵!西海出蛟龙,伏潜冥波中。它走在冰晶大厅,它走在火焰山脉,勇士至西海,寻龙依计从。壮哉奇丈夫,喵喵!
吉他的音色在旋转,拉长,变成了潮声的轰鸣。
——我的愿望就是,他说。
这个愿望不能被实现。
欲返故乡去,迢迢海之东。
他在那轮绘画般的海阳下迷失了。太阳的光辉如母亲般拥抱着他,扫荡他脑海里的每一片阴霾。那美丽的画景里没有任何杂质。他不再需要腥浊沉重的血肉,或是对卑琐凡物的欲想。一切包裹在生存之下的谎言都已远去,他的思维向着光奔驰。那并非孤独的永恒,在他身边还有无数同样清透的精神,甚至还有邦邦和路弗。
但这时名字对他已不重要了。往事与仇恨亦然。所有的精神都在光芒中充满欢喜。生存之痛被消除了,他们便无理由再继续杀戮对方。尘世已然终结,但在未来无尽的岁月中,他们将以另一种形式,在另一种国度里幸福生活。
他已开始过那样幸福的生活。千年,万年,或者打盹的一瞬间,随后这一切却在蓦然间结束了。灿银的光照进他眼中,那银色的光辉和太阳相比微不足道,既沉重又黯淡,使人感到它是被尘世所玷染的庸俗之物。那是银钱映在奴隶眼中的反光。一点无聊又卑贱的东西,却残酷地将他从太阳的拥抱里拽离了。他从宛若天堂般的明光之境里跌落,掉回那漂浮在星辰魔海里的街道上。他的眼睛正在流血,脸颊与额头全都溃烂流脓。
“罗先生!请不要死!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那焕发银光的人形摇晃着他。罗彬瀚心情平和地认出了莫莫罗。他仍有一半的精神残留在那海中艳阳的拥抱里,仿佛生命也已死去了一半。现在他不会为任何事而喜悲,即便自己正在溃烂中死去。正当他感受着生命的无限安宁时,有个男人踱步走过来说:“哎呀,别紧张别紧张。只是看了一眼而已,也没有那么严重的啦。”
“可是前辈!罗先生他……”
“对生存之罪感受太强烈的话就会这样啦。周雨先生意外地是个对自己蛮严格的人嘛。不要怕啊莫莫罗,看到这点伤势就乱了手脚的话,你连医疗队的面试都合格不了的。虽然你的光线是有恢复效果,但盲目乱用也时不行的。面对困难要针对性地想办法。”
宇普西隆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他笑眯眯地抓起罗彬瀚的手,把一个漆黑的环状物塞进罗彬瀚掌中。
“来,周雨先生,请你抓一下这个。”
罗彬瀚抓着那古怪的金属环。他的肚肠开始发烫,一股邪恶的怒火在那里燃烧,他的脑中则回荡起一种低沉的诱惑声。那声音不断告诉他一些令人拊膺切齿的小秘密:荆璜宁愿随身带着一匹杀人马也不肯带他;在雅莱丽伽眼里他最多只有八岁,而且还是个智力残障;他在梨海市弄丢的十块钱有可能是被周温行偷的。
“哦哦哦,快看啊莫莫罗,这就有效果了!超厉害的啊这个!”
宇普西隆兴高采烈地攥着他的手,笑得能让雅莱丽伽当场拿出梳子。他拍拍莫莫罗说:“来,把这个环绑在他手上,不要松开了。我还有一样超厉害的东西,肯定能把他治好的!”
罗彬瀚横眉怒目地躺在莫莫罗怀里。他现在没有了永恒的安宁,是一匹残酷无情的猎马蜥。但他仍想知道宇普西隆还能拿出点什么。于是他继续躺在那儿,看到对方拿出三根仙女棒,像要把它们插在坟头上那样庄重地端着。
“周雨先生,不要轻易地否定生命和自我。请回想起自己贵重的人生吧。”
罗彬瀚扑了上去,抢走宇普西隆手里的打火机,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好了!”
“在说什么啊周雨先生,你脸上还在流血呢。”
“那是上火。”罗彬瀚擦着脸说,“你懂什么。我作为一个人类,受伤流血都是很自然的事。我这都是自愿的,你不要妨碍我追求个人幸福。”
这会儿他开始感到火辣辣的疼痛。从他那直视画阳的眼睛到溃烂严重的脸颊,肉体的存在感猛袭他脆弱的神经。他肯定是暂时性毁容了,但竟然还没失明。他看到宇普西隆和莫莫罗都在开心得放光。他倒不如瞎了。
“哎呀,真的好起来了。看到了吗莫莫罗,我就说这个有用嘛!”
“太感谢了宇普西隆前辈!”
“小事一桩啦。这个圆环和仙女棒你都拿走吧。回去的时候防身也用得上。旁边这个小姑娘你要小心提防一点,最好她在的时候都保持殖装形态。不过既然你们能比我先到这里,我想应该没问题吧。要麻烦这位黑猫先生了。”
站在旁边的黑猫矜持地冲他点了一下头。宇普西隆从地上站起来,又把手插在裤兜里说:“实在是太好了,莫莫罗。幸好你来了。否则的话,现在我一定会非常为难。”
“前辈?”
“啊,是的。简单点说吧,莫莫罗,我是必须要去的。”
宇普西隆用慈爱的眼光看了过来。虽然脸上挂着笑,语气里却没有玩笑的意思。他说:“听刚才玄虹之玉的话,好像是要用某种办法封堵天轮星。姑且不论他能不能做到,这么重大的事情都不能放到他一个人头上。我要去试试解决那个家伙。本来我也是这么计划的,万幸现在你来了。需要担心的就更少了一点。你们的船应该会在门城等你们会合,过去的路上一定要把朋友保护好啊。之后去永光境避一避也没问题,萨法亚可是经常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
莫莫罗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去了。他为难地看看罗彬瀚,又抬起头望着宇普西隆。
“前辈,我……”
“你就留在这里吧。不然的话朋友不就没人保护了吗?这也是重要的职责嘛。啊,时间已经不多了。虽然还有很多想交代的,不过想想你也是大人了,一定能自己解决的。不要觉得现在的失败有什么,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哎呀,真的有很多想跟你说的故事。以前我也有很多错事,总想着再晚一点和你说。但,总之,要加油啊,莫莫罗。”
说完最后的道别词,红色永光族的身上绽放出金橙色的光芒。狂风刮过他们的脸,旋角的巨人自地中升起,朝着深海下的太阳冲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