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机敏,也手快,最先把自己的提包打开送了过去。
宁卫民一看,这位带来的东西确实非常不错。
永乐官窑玉壶春瓶,甜白釉,白得恬静优雅,带有石榴暗花纹。
而且既没“崩”,也没“冲”,东西品相相当好。
关键款识也对,单线圈儿,“永乐年制”四字款儿,均为篆书。
而非只有文字记载,却从未发现实物的“大明永乐年制”的六字款。
与他所了解的情况基本吻合。
所以他估计这是家里老人留下的东西,后人不懂行,才会想着拿来还几个钱花。
为什么宁卫民还能够下这样的断定呢?
主要还是中年人的表现太令人踏实了。
就这位,迫不及待的狮子大开口,也不忌讳不好听,张口就要二百五。
而且不允许还价,这位非说自己上次来,卖了一个明朝的瓶子就是这数儿。
然后还出乎人意料之外,真的掏出来一张翠珍阁的收据,作为证据给宁卫民看。
可惜,这张收据让宁卫民看了反倒差点没乐喷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那收据上写的是,“明天启釉里红缠枝牡丹梅瓶一个,收购价二百五十元。”
瞅瞅这位的行为,明显一个大棒槌,是真配得上这个傻数啊。
他就不知道,永乐比天启要早二百年呢。
而且甜白釉还是永乐极具代表性的名瓷珍品,价值怎么可能一样呢。
如果说,这个永乐玉壶春瓶日后拍卖能到两千万,天启梅瓶也就二百万。
即使眼下送商店。
永乐瓷至少也应当比那个天启瓷高个二百块,否则店方就是故意黑他了。
这东西,要是一对的话,比他自己在鬼市初战告捷,所收的那套雍正粉彩葫芦瓶价值还高呢。
于是对这位“满不懂”啊,宁卫民也没多废话,按脖子下刀子,狠宰吧。
别看中年人说是不让划价,可宁卫民还是划了个价。
虽然是象征性的,可这也是很有必要的,为了让卖主痛快嘛。
宁卫民的借口是,中年人卖的那只梅瓶,颜色和图案好看啊。
这个白不呲咧的瓶子哪儿能比啊?太素了,素得都傻气。
再说二百五也不好听啊,所以怎么也得便宜点才行。
结果这位中年人就被套路了,他撇撇嘴似乎也觉着有道理。
就这样,一两分钟交涉过后,中年人答应以二百四十五元的价钱,连瓶子带提包都卖给宁卫民。
或许是因为宁卫民没在价格上划得太狠。
中年人觉得他满够意思,还主动给留了地址。
他说自己家里还有其他的几件东西,约好了这周周末,让宁卫民带着钱去他家里看看。
那意思是要价钱合适,他都懒得再来文物商店了。
家里的存余,干脆一股脑全转让给宁卫民的好。
看他那开开心心的轻松样子,宁卫民瞬间可怜起他的祖宗来。
合着攒了一辈子的家当,全便宜外人了。
什么叫不肖子弟?什么叫崽卖爷田不心疼?这就是!
中年人就这么走了。
但这宗交易的顺利达成,显然也给农村的母子俩树立了较大的信心。
看到一张张的大团结被中年人揣进兜里,母子俩的心,同样被烧得滚烫。
于是他们俩也赶紧麻利的打开了包袱,把铜佛像呈现给宁卫民看。
这一件儿东西可了不得,比那永乐的瓶子还引宁卫民流口水。
敢情里头是一尊长达五十公分的释迦摩尼金铜佛像。
虽然不少地方鎏金褪去,铜锈泛绿,但造型真是异常的华丽。
只见佛祖左右,不但有比丘尼随侍而立,佛像的背光也极其硕大。
其上刻火焰纹及圆形头光,边缘还有八具飞仙。
佛座下复有四足高凳底座,且与两个菩萨造像相连。
这么多的人物,那可是极为鲜见的群体造像了。
另外,这佛祖与菩萨的外貌特征也不寻常。
都是通肩大衣,五官发髻全是汉人的模样。
这就完全符合了南北朝时期,佛教为传教方便,逐渐向汉地风格转变的特点。
宁卫民看到这儿再也忍耐不住,眼红心跳,手带着点哆嗦的把金铜佛像翻了过来。
而在后面找到的明显铭文,果然证明了他的判断。
上面镌刻的是,“升明二年,岁在戊午七月朔十日,弟子魏孔敬造像一区,愿令亡父母嫂子兄弟值遇诸佛常与三宝共会。”
升明二年,这正是南朝宋顺帝刘准的年号,为西元478年。
看到这里,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一眼千年啊。
就这东西,足可以按国宝来定义了,因为南朝的佛造像很少见,就别提这么精美的了。
论价值,未准儿就比他捐出的那件青铜器差多少。
假如2010年之后上拍,肯定是要以千万欧元或是美元来计算价值的。
那不用说,有杀错没放过啊,必须得把这过亿的宝贝收入囊中啊。
而随后等到开口一询价,宁卫民更是差点没忍住激动,乐得蹦起来。
因为对方真的太朴实了。
当母亲的不好意思开口说钱数,张着嘴,白磨叽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数儿来。
倒是小伙子挺楞挺冲,一着急,直接把底牌给吐露了。
“你看能换辆自行车不?俺们就想换辆自行车。”
那还有不行的?
算计了一下时间紧迫,宁卫民跟这母子俩也顾不上玩委婉的了,当场痛快答应下来。
然后赶紧招呼来一辆平板三轮车。
他带上自己的东西,和这母子俩一起搭乘板儿车,奔了百货大楼。
进门更没废话,宁卫民让小伙子自己看自己选。
最后赶在商店关门前,火速掏钱给小伙子买了辆飞鸽大二八全链套,换来了这尊价值连城的金铜佛像。
等完成了交易之后,宁卫民坐着三轮车往家去的路上,多少还觉着有点不落忍呢。
因为琢磨琢磨,连自行车带门口“抓来”的自行车票,加一起,他才花了一百六十八块。
这性价比也太高了,似乎忒黑了点。
他有点后悔没多给母子俩五块钱,让她们路上买点东西吃。
真要是那样,或许他心里还能轻松些。
可他哪儿知道啊,这事儿还真是两厢情愿。
那母子俩其实一点都没有什么不满意、不知足的。
小伙子蹬车回去浑身倍儿有劲儿。
他觉着有了自己有了自行车,日后去镇上卖鸡蛋就太方便了。
那今后村里人看自己,肯定就不一样了。
要是路上再遇见村书记的女儿小玲呢,兴许还能很荣幸的捎她一段儿。
那当妈的坐在车后面也美,一是高兴今天回去的车票钱省下了。
二也是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儿子都这么大了,都能骑车带着妈了。
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快。
再想起来陈年旧事,更是无限感慨。
她的记忆里,除了自己成亲那天坐了回轿子,这辈子再没坐过什么体面的交通工具。
偶尔上个街,回趟娘家,那都是走着,能搭乘车把式马车的机会都少。
要不是家里的山墙倒了,从里面露出了这尊金铜佛像,她哪儿有福气坐上儿子的自行车啊。
这只能说是老天爷怜悯,给的恩赐啊。
总之,自此之后,宁卫民也就有了个新去处了。
只要天气不算太差,几乎每天四点半到五点。
都会骑车来琉璃厂,在这几家文物商店门口转悠转悠。
就为了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被拒之门外的。
好去慷慨解囊,帮帮人家的忙。
别说,宁卫民跟那守株待兔的农夫,区别就在这儿呢。
他很少走空,每次几乎都能如愿以偿,行行“善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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