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
韩旷在府中设宴,宴请的对象是锦衣卫,这属实十分古怪。
宴席设在前厅。
光一个厅摆不下这么多桌,还有的桌子,被放在了院子里。好在天公作美,没有下雨。坐席没有太多讲究,只是离主桌越近,自是代表在锦衣卫中地位越尊崇。
卢剑星三人,坐在距离主桌最远的地方。
“首辅大人到。”
听到下人通传,一众锦衣卫连忙站了起来。
“见过首辅大人,提督公公。”见韩旷和赵靖忠一同出来,众人朝他们问候道。
韩旷点点头,说道:“诸位请坐。”
“谢大人。”
众人再次落座之后,坐在主桌的韩旷朝外头看了一眼,待找到卢剑星的身影之后,他大声道:“卢总旗!”
听到韩旷叫他,卢剑星面露诧异,与许大鹏二人相视一眼,从位置站了起来,朝韩旷施礼道:“大人。”
“怎么躲那么远,来,到这儿来坐。”韩旷露出一道微笑,伸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对卢剑星说道。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卢剑星连忙道:“大人,卑职何等身份,不配与大学士和赵公公同坐一桌。”
“什么话。”韩旷脸上的笑意愈盛,说道:“卢大人今天可是大喜当头,理当坐过来。”
他说话的时候,同桌的赵靖忠一直把玩着手里的玉石。
卢剑星一头雾水道:“卑职不知,何喜之有?”
这次韩旷没有说话,赵靖忠开口道:“卢总旗奉皇上谕旨,杀了魏忠贤,这是第一功;今日身陷严府,不但毫发无伤,还生擒了严佩韦之子严峻斌,这是第二大功。”
赵靖忠说完之后,朝镇抚使道:“镇抚大人,先前你说什么来着?”
“回公公,该升卢总旗的职,升百户。”新任镇抚使应道。
听到百户二字,卢剑星的眼睛都亮了,不光是他,许大鹏和靳一川二人,俱是精神一振。他们作为兄弟,自然知道这百户二字,对卢剑星有何等的魔力。
原电影里,沈炼哪怕明知他们是逃去南京,花银子疏通时,还不忘提醒张英,将他们调到南京后,该升卢剑星为百户了。
“来人,将官服拿给卢大人。”赵靖忠吩咐道。
见状,韩旷笑道:“卢大人,恭喜你了。明儿一早,你就是朝廷正选的六品武官,自然有资格坐到这桌来。”
什么资格不资格,在看到面前的百户官服时,卢剑星就高兴的想叫出来,他急忙道:“是,谢大人!”
说着,他就端着官服,朝韩旷他们那桌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赵靖忠开口道:“各位说好笑不好笑,卢大人其实心里着急的厉害,之前不停给张英百户银子,让他帮着上下疏通,但以卢大人的能力,这根本是多此一举嘛。”
这里头有一点靓仔乐其实挺不解的,就是卢剑星花银子上下打点,竟是找的百户张英。要说卢剑星不聪明吧,肯定不是,他怀疑自己兄弟出卖他的时候,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核心,这样的人,你怎么也不能说他不聪明。
但若说他聪明吧,你想升百户,却找个百户疏通,这如何说的过去,起码也该找千户吧?
登龙十二术中说隔山拜佛,比如你是县令,下一步要升迁同知,决不要走同知的门路,拉住同知的顶头上司打同知,气力才使到了火候;当同知又要升知府,要拉住知府的上司道台打知府;当了知府,绝不巴结道台,要直接与三法司联络过从,把道台一脚蹬掉。
这样一步一步升迁上来,永远是隔一层上司套弄好了,把顶头上司弄掉,自己就上来了。
你说你想升百户,结果找百户疏通,结果自身能力还比人家百户强,你说张英能诚心帮你?
真帮了你,上头再设一个百户,往后衙门里,你俩谁听谁的?若是不设,上头直接撤了能力不行的张英,将他的百户位置让为你,人家冤不冤?
这事干的就令人费解。
也不枉赵靖忠在拉拢张英对付卢剑星三人的时候,一拍即合,又早将卢剑星花银子疏通的事说了,眼下被赵靖忠当着众人的面,当成个笑话讲。
听到赵靖忠的话,卢剑星兄弟三人的脸色微变,许大鹏的手更是攥成了拳头,和张英的新仇旧恨,此刻一下子俱都浮上心头。
这当儿若不是在韩旷的府邸,许大鹏非得给张英一个教训不可。
和他们三人不同,听到赵靖忠的话,一众锦衣卫哄堂大笑,但这事其实也没什么,花银子疏通的事,谁也没少干。
下了职之后的怡春院,谁也不曾少去…额,不是这个花银子疏通,是疏通升迁之事。但听到有人白花了银子,终归是觉得好笑。
也不尽是嘲笑,没准还有自嘲的,就如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时间两息五,霎时心疼银子又白花了,是差不多的道理。
“卢大人,过来坐。”见卢剑星有些晃神,韩旷再次出声道,他此刻对卢剑星,表现的极为善意。
但就是这份善意,让赵靖忠警惕,不然他不会在韩旷的宴席上,无缘无故的说这番话。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调侃卢剑星,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他这么做,不过是在向韩旷表明,像卢剑星这样的人,锦衣卫里比比皆是,不值得韩旷费心关注。
“卢大人不要见怪,今天坐在这里的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待卢剑星坐下之后,赵靖忠开口说了一句。
卢剑星点头道:“是,我明白。”
他们话音一落,听到有锣鼓的声音,韩旷开口道:“我这儿的菜比较清淡,所以特意选了一出《林冲夜奔》,给各位助助兴。”
听到曲目,赵靖忠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会儿,京城比较流行昆曲,昆曲界有个说法叫“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对于生角来说,这出《夜奔》是非常难唱的,不是好角儿唱不好《夜奔》。而这出戏也是群众喜闻乐见的一出,亦张亦弛,跌宕起伏,非常好听。
但韩旷在家设宴,又花心思请了名角儿,肯定不止是为了好听两字而已。
戏台上,伴着一声锣响,角儿已经登台了。
人一亮相,一众的看戏的锦衣卫就纷纷叫好,光这个精气神,就叫人眼前一亮。
《夜奔》唱词如下:
新水令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驻马听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
煞尾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
从唱词来看,有那么点反腐的意思。
林冲夜奔的故事传唱度还是很高的,林冲被高俅的衙内戴了绿帽子,反杀不成反被诬陷,赔了夫人又折兵,被刺了面发配沧州,心里特别郁闷,在风雪山神庙,决定投奔梁山,借梁山之手杀高俅这贪官。
这么出戏,心思单纯的锦衣卫大抵听个热闹,但锦衣卫里头,当真有单纯之人?
心思深沉的,怕不是会听得不上不下,猜测韩旷演这么一出的用意。
“对了,卢大人,你这前前后后的买官,拢共花了多少银子?”众人听着戏,韩旷突然朝卢剑星问道。
卢剑星神色略显尴尬,以他的俸禄,省吃俭用,前后尚不足百两银子。这也是张英吃干抹净之后,还嘲讽他那点银子,完全不够看的原因。
要知道当初陆文昭以千户之职,孝敬镇抚许显纯二百两银子,只为在魏忠贤面前露个面而已。
陆文昭这做法,九成以上会打了水漂,而卢剑星升百户,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并且不是一锤子买卖。
韩旷误会了卢剑星脸色的含义,他淡淡道:“卢大人,你们杀了魏忠贤,带回那么多的金银财宝,锦衣卫上交之前,给自己留点私货,也是常有的事,这点道理,我明白。”
很明显,他当卢剑星给的很多。
卢剑星当即急道:“大人,这从何说起…”
只可惜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韩旷打断道:“我的意思是,你本不用花这笔冤枉钱,这个百户,本就应该是你的。”
他这番话,和先前赵靖忠的话,形成鲜明的对比。赵靖忠说,这里都是自己人,花银子疏通是应尽之举,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韩旷却说,这百户有能者居之,你卢剑星有这个能力,这位子本就是你的。
乍一听,只当他为官清廉,是在借此,点出锦衣卫只认银子,不认能力的短浅弊端。稍微头脑一热的,没准儿就当他是在拉拢,要视他为伯乐了。
但只要想到东林党的做派……
韩旷有没有拉拢卢剑星的意思不清楚,但如果卢剑星愿意帮他将赵靖忠拉下马,他一定十分愿意。
他不信那具焦尸是魏忠贤,同时认为卢剑星三个小小的锦衣卫,没胆子做这种事,背后一定有人主使。
主使之人,是赵靖忠的可能性最大。
许大鹏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然当面是不敢说的,但心底肯定会腹诽,何须三个锦衣卫,这事儿小爷一人便办了。
卢剑星和赵靖忠或许还在猜测他之前那句话暗含的意思,韩旷却突然站了起来,朗声道:“三日之后开棺验尸,一旦验明魏忠贤的正身,皇上即昭告天下,宣布阉党覆灭。来,大家干了这杯。”
闻言,一众锦衣卫俱都站了起来,举杯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水。
坐下之后,卢剑星迟疑道:“大人,烧成这样,还能验吗?”
听到他的话,赵靖忠的眼皮抬了抬,不过面上丝毫看不出什么变化。
韩旷看了卢剑星一眼,说道:“魏阉长期服用仙丹,骨头里总能验出来的,再说开馆验尸的事,多半只是走个过场,你又何必担心。”
卢剑星应道:“哎,是。”
应完后,卢剑星不免又想起之前的事,一时有些分神。吃了颗花生米的韩旷,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问道:“卢大人,明日升迁,你不喜反忧,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没有,小人受宠若惊。”卢剑星连忙道。
韩旷意味深长道:“那就好。”
将卢剑星这幅模样看在眼里的赵靖忠,即便不是因为魏忠贤,他除掉他们兄弟三人的心思也愈发坚决。
他们早晚会坏他的事。
因此魏忠贤说他不是个合格的赌徒,并非虚言,因为他在可以赌的时候不赌,不该选择赌的时候,偏偏又决定赌一把。
尤其他盘内又想赌,还在盘外下注。
就注定了他的失败。
如果他在魏忠贤找上他时,就孤注一掷,干掉魏忠贤。再赌卢剑星三人,既放了魏忠贤,便绝不敢出卖他赵靖忠,他或许还能活。
而且再命许大鹏他们去调换尸体,没准还能收获几个心腹。
可惜他的选择……啥也不是。
“二哥,这里有点闷,我出去透口气。”靳一川捂着胸口道。
许大鹏道:“你没事吧,要不要二哥陪你?”
“不用。”靳一川扬了扬手里的锦囊,说道:“没事的二哥,我出去透口气就好。”
也难怪许大鹏会问,他们坐的地方,连个顶棚都没有,是在院子当中,闷啥,出去不也就是这样?
许大鹏点头道:“那你去吧。”
靳一川其实并不气闷,只是不太喜欢里头的气氛而已,那种觥筹交错的交际,总让他想起他真正的身份。
是以他一出来,就待了很久。
想着许大鹏或许会担心自己,他这才收了锦囊,准备再次走进宴席所在的庭院。
他正欲进去,却看到了从里头出来的赵靖忠和张英两人。
“赵公公、张大人。”靳一川朝他们施礼道。
没想到这里有人,还是靳一川,张英脸色一变,掩饰道:“那个谁,茅房在哪?”
“大人,我就是出来透口气,不知道茅房在哪。”靳一川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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