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这位老人的黑眼珠闪耀着喜悦的光彩,“没有人占据我的地盘。这是一个最佳位置,从这里穿过树木看出去,可以见到圣殿边墙的美丽景观。
快来坐下来,放心吧,它一点都不凉,我向你保证。还有你的同伴,也欢迎她坐下。她是一名外族女子,我知道,因而拥有不同的习俗。她……她若想说话可以随意。”
阿巴斯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才坐下来。
刘畅明白他们大概会跟这位老者待一会儿,于是伸出手来说:“我叫尼古拉布斯基,我的女伴名叫帕瓦洛蒂。”当然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名字,刘畅便信口胡诌两个名字。
“各人自有他自己……或她自己……的规矩。”对方以大方的口气说,“我叫托马斯,我的母星是红火鸡星,是个大家族,你一定听说过。”
“托马斯?”刘畅带着点犹豫,说实在的,他目前只知道银河域的人马臂、猎户臂、英仙臂、天鹅臂分别居住着人族、龙族、羽人族和兽人族四个占主导地位的大族,具体细分多少个家族,红火鸡是什么东东?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似乎很惊讶。”托马斯说,“那么我猜想,你只遇见过那些长老家族的人。诸如天魁,天罡,天机之类的名字——全都是以天罡命名。”
“我必须承认……”刘畅的话只说了一半。
“嗯。现在见一见低下阶层的人吧。我们从土地上的特征,以及依附于土地生长出来的各种生物中撷取我们的名字,它们更具有人情味。”
“完全同意,”刘畅说,“再次谢谢你在公交车上帮我解决……问题。”虽然已经十分小心,刘畅的帽子还是出现了纰漏----帽檐下的假发掉了下来,露出半边的光头,如果没有老人的提醒,他的伪装很可能暴露。
“听着,”托马斯说,“我帮你免除了许多麻烦。假使一位姐妹在我之前看到你。她无疑将发出尖叫,旁边的兄弟们就会把你推下车——也许甚至不等它停下来。”
阿巴斯往前倾身,以便让视线越过刘畅。“你自己又为何没有这种反应?”
“我?”老人露出和善的笑容,“我对发型爱好者没有偏见,我是一位学者。”
“你是学者?”
“当然了”老人自豪地说,“我是我们支族中的第一个完全靠自己的能力,就读于禁星艺术学院,而且成绩很好。我对一切古代艺术都有研究,我还被许可,可以进入禁星所有的图书馆,那里收藏着各族人的胶卷书和传统书。
我能随心所欲阅读任何书籍,阅读任何一本传统书或者电子书。我们甚至有一间计算机化的图书馆,我也能使用。这样做有助于开拓心灵,我不介意见到一点头发露出来。我看过许多次留着长头发男人的照片,还有女人剃光头的。”他瞥了刘畅一眼。
他们默默吃了一会儿午餐,然后刘畅说:“我注意到每位进出圣殿的兄弟,身上都披挂着一条红色肩带。”
“喔,没错。”托马斯说,“从左肩垂下来,在腰际右侧环绕一圈,通常都有非常别致的刺绣。”
“那是为什么?”
“它称为‘心带’,象征进入圣殿所感到的喜悦,以及为保护它而甘愿喷洒的鲜血。”
“喷洒鲜血?”刘畅皱着眉头,对于把一个布条都说得如此血淋淋的,从内心感到很反感。
“只是一种象征,我从未真正听说有什么人血溅圣殿。此外,这里也没什么喜悦,主要都是对‘失落世界’的恸哭、悲叹,或是顶礼膜拜。”他的音调降低,并且变得柔和,“非常愚蠢,它只是一根布条罢了。”
刘畅说:“你不是一位……一位信徒?”
“我是一位学者。”托马斯带着明显的骄傲说。当他咧嘴而笑时,他的脸孔皱成一团,使得老态更加明显。刘畅发觉自己对此人的年纪感到好奇。
“你有多大岁数?”刘畅不知不觉脱口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托马斯毫不介意,回答也未显出任何迟疑。“八十四。”
刘畅非要追根究底:“我听说你们族人相信,在极早的时代,每个人都能活好几世纪。”
托马斯以怪异的神情望着刘畅:“你是怎么知道的?一定有人口无遮拦……但那是真的,的确有这种信仰。只有天真的人才会相信,可是长老们却鼓励这种信仰,因为它能显出自己的优越。
事实上,我们的平均寿命确实高于其他地方,因为我们吃得比较营养,可是活到一个世纪的实在少之又少。”
“我猜你并不认为羽人比较优越。”刘畅说。
托马斯说:“羽人没什么问题,他们当然绝非拙劣。然而,我认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甚至包括女人在内。”他在补充这句话时,朝阿巴斯的方向望了一眼。
“而我认为,”刘畅说,“你们族人同意这点的不会太多。”
“你们族人同意的也不会太多。”托马斯带着一丝愤恨应道,“不过我对此深信不疑——一位学者理当如此。外族人所有的伟作品,我全部通过投影甚至肉眼读过。我了解你们的文化,还写过这方面的文章。
能够延长自身的寿命,几乎成为所有种族的愿望。没有人意识到寿命的延长会给自己的种族带来灭顶的灾难。”
“这个说法倒是很新奇,就算是贩夫走卒都期望自己能长命百岁,在你的嘴里,怎么倒成了灾难?”一直缄口不言的阿巴斯,也忍不住开口。
老人瞟了阿巴斯一眼,对于他的插嘴似乎很不满,但是,作为一名学者,他还是保持了自己的风度,解释道:“死亡----是这个世界最后的公平。”好像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说完便不再继续往下说。
阿巴斯感觉到老者的不满,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说错或者做错了,但也礼貌地选择了闭嘴。
刘畅略显唐突地说:“听你的口气,好像以了解各族人的种种而自豪。你到禁星以外面的其他星球旅行过吗?”既然老者不愿意说,刘畅也不好追问,只好接着前面的话题。
托马斯似乎有些为难,但他还是说道:“没有。”
“为什么不去呢?那样你会对这个世界更加了解。”刘畅问道。
老人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是抗拒,因为他接下来的话是:“我为什么要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偏见和傲慢,我们的一切言行举止都要接受别人的规范,有的部族居然还成立了‘发型部’。我会觉得不对劲,我必须戴一顶假发,那令我感到羞愧。”
刘畅说:“为何要戴假发?你可以光着头啊。”
“不行,”托马斯说,“我才不会那么傻,否则我将被所有拥有毛发的人欺负。”
“欺负?为什么?”刘畅说,“不论是在禁星各个角落,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世界上,随处都能见到许多天生的秃子。”实在没好意思说,其实自己就是一个秃头爱好者。
“我的父亲就相当秃,”老者叹了一声,“而我想在未来几十年内,我也会变成秃头。我的头发现在就不怎么浓密。”
托马斯接着说,“你有周围一圈毛发,还有眼睛上面的,鼻孔里。我的意思是光秃秃——完全没有毛发。”
“全身都没有吗?”刘畅很感兴趣,因为自己就是光秃秃的,完全没有毛发,有些找到知心朋友的感觉。
这回托马斯看来真生气了,他什么也没说。
刘畅急着想将话题拉回来,他说:“告诉我,托马斯,所有人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进入圣殿吗?”
托马斯猛力摇了摇头:“绝对不行,它的门只为光明之女而开。”
“光明之女?”刘畅愣了片刻,旋即大喜,自己是天选之子,这又冒出了个‘光明之女’,光明之女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是自己的师姐抑或是自己的师妹?
托马斯不以为意地说:“嗯,你们是外族人。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日子和时辰,光明之女的追随者方可进入。规定就是这样,我并没说我也赞同。如果由我做主,我会说:‘进去吧,玩个尽兴。’事实上,我也只能跟随在‘光明之女’的后面,而且还是最后一个。”
“你见过光明之女么?”刘畅急切的追问。
“在我小的时候,父母曾经带我去过。可是——”他摇了摇头,“里面只有一些凝视典籍的人,他们诵读其中的章句,为古老的日子叹息、流泪。气氛非常沉闷,你不能跟人交谈,你不能笑出声来,你甚至不能望着别人。你的心灵必须完全放在失落世界上,完完全全。”他挥了挥手,表示无法认同。“我可不吃这一套。我是一位学者,我要整个世界对我开放。”
“说得好,”刘畅发觉机会终于出现,“我们有同感。我们两人也是学者,他和我。”
“我知道。”托马斯说。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你们一定是。获准进入禁星的外族人,仅限于各族官员、外交使节和重要的商人,此外就是学者。而在我看来,你们有学者的长相。这就是我对你们感兴趣的原因,物以类聚嘛。”他露出开怀的笑容。
“你猜得真准。我是个数学家,还是一名出色的文学家,他是历史学家。”刘畅急忙之中,也给自己安了个学者的身份,只要能进入圣殿,见一见这个神秘的‘光明之女’,刘畅决定试一试。“我的专长是——文学。我读过所有的伟作品:吃地瓜的土豆、神光、杨树林、金普西……”这几个名字倒不是刘畅信口胡说,他是听说过,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也不知道。反正是名人,名人嘛,有名就行,是哪个人。。。管他的,为了增加说服力,刘畅继续甩开腮帮子,“我们则读过你们族人的伟大作品。比如说,我曾经读过你们的典籍——有关失落世界的记述。”《失落世界》这个名字是他刚才从老者嘴里听到的,也信口说了出来。
果然,托马斯惊讶得张大眼睛,橄榄色的皮肤似乎稍微褪色。“你读过?怎么会?在哪里?”
“在我们大学里,我们有些副本。只要获得允许,我们就能阅读。”
“典籍的副本?”
“没错。”
“我怀疑长老们是否知道这件事?”
刘畅说:“我还读过有关机仆的记载。”忽悠见效,心中大喜,刘畅加大了吹牛的力度和难度。
“机仆?”作为一个老文艺青年,托马斯显然不明白这个名词的意思。
“是的。所以我才会希望能进入圣殿,我想看看那个机仆。”刘畅轻踢阿巴斯的足踝,但他并未理会。
托马斯不安地说:“我不相信这种事,有学问的人都不相信。”但他四下东张西望,仿佛害怕有人偷听。
刘畅说:“我读到一段记载,说是有个机仆仍在圣殿里面。”
托马斯说:“我不想讨论这些无稽之谈。”
刘畅毫不放松:“假使它在圣殿里面,它会在什么地方?”
“即使里面真有一个,我也无法告诉你什么,我只在小时候进去过。”
“你可知道里面是否有个特别的地方,一个隐秘的场所?”
“有个长老阁,只有长老才能去,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当然没有。”
“那你又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那里没有石榴树,我不知道那里没有激光风琴,我不知道那里没有一百万种东西。我不知道它们不存在,是否代表它们全都存在?”
一时之间,刘畅无言以对----牛皮吹破了?!
托马斯忧虑的脸上闪过一丝飘忽的笑容。他说:“那是学者的论证方式,你看,我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无论如何,我还是建议你别试图上长老阁去。如果他们在里面发现一个外族人,我想你不会喜欢那种后果。好啦,愿光明女神与你同在。”
他突然起身——毫无预示——然后匆匆离去。
刘畅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感到相当惊讶:“什么东西把他吓得落荒而逃?”
“我想,”阿巴斯说,“是因为有人来了。”
的确有人来了。那人身材高大,却是个兽人族,穿着一件精致的白色裰服,斜挂着一条更为精致而且隐隐生辉的红色肩带。他踏着严肃的步伐走近他们,脸上显现出不容置疑的权威,以及更加不容置疑的不悦神色。
那人一走近,刘畅便站起来。至于这是不是适宜的礼貌举动,他心中没有丝毫概念,不过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害处。阿巴斯跟着他起身,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下垂的目光。
对方站在他们两人前面。他也是一名老者,却比托马斯更不容易看出年龄。
岁月似乎使他依然英俊的脸庞显得更高贵。他的光头浑圆美观,眼珠是惊人的湛蓝色,与亮得几乎冒火的红色肩带形成强烈对比。
来人说道:“我看得出你们是外族人。”他的声音比刘畅预料中更为高亢,不过他说得很慢,仿佛意识到吐出的每个字都具有权威。
“我们的确是。”刘畅见来着居然赤裸裸的以光头示人,以客气而坚定的语气说。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该尊重对方,却也没打算委屈自己。
“你们的姓名?”来人掏出一个记录器,冷冰冰地问,连眼皮都没抬。
“我是来自呃斯星的尼古拉布斯基,我的同伴是来夏星球的帕瓦洛蒂。你呢,先生?”
没想到刘畅居然会反问,那人不悦地眯起眼睛,不过与刘畅的眼神接触的瞬间,他也感受到了对方的威严态度。
“我是文二郎,”他将头抬高一些,用来掩盖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圣殿的长老之一。你的身份,外族人?”
“我们,”刘畅刻意强调这个代名词,“是夏族大学的学者,我是个数学家,我的同伴是心理学家,我们前来研究禁星的风土民情。”
“经由谁的许可?”来人还是冷冰冰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经由路易十四的许可,我们抵达时他曾亲自迎接。”阿巴斯接着刘畅的话题,把禁星接待总署的头脑人物的名字报了出来,这个名字在某些场合,比总督管用。
文二陷入沉默好一会儿,然后他脸上出现几分笑容,态度几乎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他说:“元老啊,我跟他很熟。”
“理当如此,”刘畅以温和的语气说,“还有什么事吗,长老?”
“是的。”这位长老极力想要扳回优势,“刚才跟你们在一起,当我走近时匆匆离去的是谁?”
刘畅摇了摇头。“我们以前从未见过他,长老,对他一无所知。我们遇到他纯粹是巧合,只是向他询问有关圣殿的事。”
“你问他些什么?”
“两个问题,长老。我们问这座建筑是不是圣殿,还有它是否准许外人进入。他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第二个则是否定的。”
“相当正确。你对圣殿哪方面还有兴趣?”
“阁下,我们来此是要研究禁星的风土民情。圣殿难道是禁星的禁忌之地吗?”
“它完全是我们的,专门保留给我们。”
“若是某位长老或元老,看在我们做学问的分上,而特许我们进去呢?”
“你真得到元老的许可了吗?”
刘畅迟疑了一下,抬起眼帘,迅速从旁望了他一眼。他判定自己无法扯这么大的谎,于是说:“不,还没有。”
“或者永远不会。”这位长老说,“你们虽然获得许可来禁星,可是就连最高当局也无法绝对控制民众。我们珍惜我们的圣殿——不论在禁星哪个角落出现一个外星人,都很容易引起大众的激动情绪,尤其是在圣殿附近。只要有个容易冲动的人高喊一声‘侵略!’像这样一群平和的群众就会变成一群猛兽,非得将你碎尸万段才肯罢休,我这样说绝不夸张。即使元老待你很亲善,为了你自己好,你还是走吧。立刻!”
“可是圣殿……”刘畅继续顽固地说,不过阿巴斯却在轻扯他的衣服。
“圣殿里面究竟有什么能引起你的兴趣?”那位长老说,“现在你已经看到它了,里面没有任何值得你看的东西。”
“有个机仆。”刘畅说。
长老惊骇万分地瞪着刘畅。然后他弯下腰来,将嘴巴凑到刘畅的耳边,严厉地悄声说道:“立刻离开,否则我会自己高喊那声‘侵略!’要不是看在元老的分上,我甚至连这个机会都不会给你。”
此时阿巴斯展现惊人的力量,拉着刘畅急步离去,几乎使他站立不稳。一路拖着他前进,直到刘畅恢复平衡,快步跟在他后面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