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久,再深的情谊也会被屈辱和冷落消耗殆尽。
她身为太子妃,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周炎敬一面,更遑论其余侧妃。
周炎敬将她们娶回来充盈后宫,却连瞧都不瞧她们一眼。
这些女子虽得享一时荣华富贵,却几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有与侍卫偷情被杀的,有行巫术想蛊惑太子的,有扎小人诅咒陈氏的,有直接疯了的,有投井死了的...
黛清表面不动声色,行太子妃之责,主持大局,心里也难免感到悲凉,所谓唇亡齿寒,人生路漫漫,同是得不到郎君宠爱的女子,她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甚至开始想,身为君王,专情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周炎敬有一个妃子出身显赫,其父是司农监,哥哥是统军司少卿,兼督卫上将军,舅舅则世袭了藩位,坐拥肥沃之土和精锐军士,这个妃子仗着自己的家势,屡屡对黛清出言不逊,嘲笑她是个花架子,身为正妃却笼络不了太子,对太子偏袒独宠的行为也不加规劝,什么一国公主,中看不中用。
她说黛清也就算了,话里话外竟还有讽刺皇帝的意思,她还时常辱骂陈氏,意指她行为不端,风流浪荡,是“下民”作风,才勾引得太子日日留恋,言语污秽不堪。
朝中本来就有不少大臣们看不上陈氏的出身,经这么一闹,这个妃子的父兄更是联合朝中重臣一齐上奏,说太子身为储君,御内不明,独宠侧妃,不能做到雨露均沾,为皇室开枝散叶,实为不妥。
饶是周炎敬再内敛,也忍不住大怒,当庭斥责:“你们也知道我才是储君,是太子,难道我闺房中的事,你们也要插手管吗?!”
这些上奏的大臣们均是朝中元老,自然不会因为周炎敬的三言两语就轻易退让,他们还搬出车师国国主,说他心系爱女,希望西虞国能好好照顾女儿,为此他愿意开放边境的贸易通道,让两国货物流通更便捷。
黛清知道这不过是她父皇的说辞,以开放边境通商为由,给他这个没用的女儿一点助力。
他又何尝不想女儿可以赶快怀上西虞皇室血脉,将来好坐稳中宫地位,甚至是让西虞国出一个有车师国血统的皇帝。
在多方施压之下,周炎敬被迫无奈,终于进了她的房间,这距离她来到西虞国已有两年之久了。
再后来皇帝驾崩,周炎敬登基,他成为新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非议陈美人的妃子给砍了,顺带着将其整个家族都作连坐处罚,抄家的抄家,入狱的入狱,凌迟的凌迟,流放的流放。
自此,再没有人敢拿陈氏的出身说事了。
宫中发生如此巨变,黛清却并没有放在心上,这时的她已经无所谓了。
她的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北岐国派来的质子纪远,一个是与她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皇子打扮的小孩。
黛清终于得偿所愿,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得国师为友,在旁劝解宽慰,又有儿子承欢膝下,她整个人平静了不少,不再胡思乱想,皇帝爱去哪儿去哪儿,想爱谁爱谁。
偶尔在园中见到陈美人,她甚至能友好地点头致意。
终究她才是皇后,周炎敬待她也算不错,还将她的儿子封为太子,而陈氏却只得了一个美人的封号,但后宫那独一份的宠爱,却是旁人分不去的。
何况尽管这么多年来位阶低下的陈氏都压她一头,但她对陈氏始终都恨不起来。
若不是嫁入帝王之家,谁又愿意和别人分享爱呢?况且在这段感情里,她才是那个插足者,同为女子,何苦互相为难。
只是陈氏的那个儿子恃宠而骄,颇为不敬,而且他日渐长大,将来对自己的儿子一定会是一个威胁。
她原本以为日子会这么一天一天稀里糊涂得过下去,但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了。
瘟疫爆发,顷刻间便席卷了这片土地,一时间西虞国哀嚎四起,尸横遍野,瘟疫传播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蔓延到了宫中,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引起恐慌。
黛清曾去信车师,想让父亲派人帮忙,送些粮食和药品过来,却父亲被拒绝了,瘟疫在西域列国中,是如同诅咒一般的存在,所到之处,甚至可以直接将一个国家抹除。
他可不想惹上这样的麻烦,相反,等西虞国消亡殆尽,他很乐意来接手这片土地。
再后来周炎敬也病倒了,宫中也彻底乱了。
瘟疫来势汹汹,医官们也是一筹莫展,他们甚至来不及找医治之法,在所有人都几乎放弃准备听天由命的时候,北岐质子纪远站出来自告奋勇,说他要开坛祭天,为西虞国作法祈福。
朝中无人支持,也无人反对,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谁还在乎这些,死马当活马医吧。
结果奇迹发生了,纪远施法之后,肆虐的瘟疫竟真的慢慢停止了,那些轻症的病人甚至开始停止发热,皮肤上的溃烂也慢慢愈合,最后完全治愈。
事后,皇帝为了嘉奖纪远,将他封为国师,他也成了太子的导师。
一切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突然,很快归于平静,生活也恢复到了从前。
但这场瘟疫最终夺走了周炎敬最爱的女人,也夺走了他的心,陈美人死了,他的灵魂也跟着去了,留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周炎敬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再不是当初那个马上意气风发的青年,也不是统御一方的明君了。
他开始闭关不出,不理政事,反而开始迷恋制丹炼药,笃信修仙之术,渐渐得,西虞国境内不侍农耕水利,反崇尚方士术师之气日兴。
也是从这时起,黛清与周炎敬的关系重又回到了冰点,他们二人虽不曾有恩爱之情,但自太子出生之后,倒也相敬如宾,却因为陈氏的离去,她这些年来的隐忍又化为了泡影。
她知道周炎敬或许是在自责,因为她的存在,他才没能给到陈氏应得的名分和全部的爱,如今人死了,才后悔莫及。
起初,黛清还想用自己的无微不至,让周炎敬重新振作,可周炎敬不但不领情,对黛清十分冷淡,甚至恶语相加,还一次又一次将她赶出寝宫,不管黛清如何低身下气地哀求,周炎敬都置若罔闻。
黛清终于忍不住了,她问周炎敬:“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周炎敬却只是让她滚,还说看到她这张脸,就觉得恶心。
她绝望了,夫妻十年,她原本以为他们的心多少靠近了些。
结果呢?这十年的蹉跎给她带来了什么?
后来,大臣们眼见皇帝行事荒诞,自己不敢死谏,却苦苦相逼,让她行中宫之责,规劝皇帝,她明知道周炎敬根本不可能听她的话,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周炎敬则彻底对她失去了耐心,将她软禁宫中,不准她再来觐见。
黛清被周炎敬的无情伤透,彻底奔溃了,她甚至抗旨不遵,疯了一样冲到陈氏的墓前怒骂。
为什么?人都死了,为什么皇帝还放不下她?
难道她还比不过一个死人吗?
怨恨生,心魔起。
人一旦起了恶念,是很容易被邪祟找上的。
恨吗?恨就对了。
坟前,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黛清吓了一跳,以为是陈氏的魂魄一灵不昧,看她这样咒骂自己,显灵来惩罚她了。
仔细一听却发现那声音并不是陈氏的。
“什,什么人?!”黛清心里害怕,鼓足勇气问道。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那个声音又问。
抢你丈夫的人已经死了,你还想要什么?想挽回你丈夫的心,还是要这个毁了你一生的国家付之一炬?
那个声音不断诱导着她。
作为旁观者的夜漓立刻就明白了,这是鬼上身的一种惯用手段,恶鬼常常诱使人说出心中的愿望,从而使其身心都被贪念包围,这时候的人往往是最脆弱的,鬼魂也就更容易入侵,恶鬼披着伪善的外衣,骗取人的信任,直到将其所有意识吞没蚕食为止。
只是她这时还猜不透坟头鬼的真面目。
见黛清犹豫,迟迟不肯说出心中的愿望,那个声音开始与她推心置腹。
我原本也是一个皇后,声音说道,可是家国覆灭,叛军杀至皇城,我被杀死在宫殿前的长阶上,我的夫君则死在寝宫内,黄沙将我们生活过的城掩埋,仿佛我们不曾出现过。
所以我好恨,我恨那些入侵的叛军,我恨那些投诚的官员,我恨那些没有为我挺身而出的百姓,可我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了,报仇无门,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可是你还活着,你还有办法做些什么来挽回局面。
所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让我来帮你实现。
声音听上去这样真挚恳切,若不是夜漓出自冥界,见过无数鬼魅伎俩,恐怕也要听得动容了。
别信她!夜漓无声呐喊,这都是骗你的!千万不要回答!
但梦境中的事,在现实中早已发生,她又如何能阻止。
黛清流着泪说,我别无他求,我这一生地位尊崇,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享过,到头来不是虚妄,宁为农村妇,不做帝王妃,如果可以,我情愿没有生在皇室,而是做个普通人,有一个对我一心一意的丈夫,我能守着他过完一辈子,此生足矣。
那个声音问,想让你的夫君只爱你,为你一人所有?就这么简单吗?
黛清说,是,就这么简单,这是我毕生所愿。
好,那我帮你啊。
场景恍然一变,墓碑坟堆都不见了,面前的景象变成了一片黑幕,仔细一看,黑幕如绸缎一般,乌黑闪耀,看上去光滑柔软,应是女子的头发,接着帷幕散开,黑发包裹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出现在黛清眼前。
她虽甚为不解,但还是自然而然地被美玉的莹亮结晶吸引,不自觉便要伸手去拿,这时,瀑布般的黑发却又将这块玉埋了起来。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个声音又说,语气和刚刚截然不同,既然你只要你的夫君,那就把你这副皮囊给我吧。
顺便,皇后之位我也替你坐了。
话音刚落,黛清立刻就警醒起来,她到底是皇族贵女,西虞皇后,眼界不是普通女子可比的。
世上哪有不付出代价,就能心想事成的好事,这必然是一个圈套。
一丝惊恐的表情重又爬回到她脸上,黛清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迟疑了一下。
但此时后悔,为时已晚,她已经说出了愿望,也就被邪祟抓住了弱点。
只听“轰”地一声,黑幕褪去,墓地一片狼藉。
陈氏的坟被毁了。
黛清愣在当场。
你私自出宫,还毁了陈氏的墓,你觉得皇帝会放过你吗?声音威胁她道。
黛清不敢相信,一边后退一边摇头辩解,我不是,我没有,不是我做的...
你没有?邪祟冷笑,谁又会相信你呢?
黛清忽然发现自己的脚被定在原地,无法挪动,她慌了,着急大喊,放开我,你放开我!
邪祟却不以为意,你喊啊,再喊大声一点,你知道这里离皇宫不远,把禁军都喊来,正好抓你回去。
最终,黛清屈服了,用颤抖的手拿起阴玉。
接下来的事,就跟夜漓想得差不多了,黛清手握阴玉,没过多久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脸上的皮肤开始发皱,牙齿松动脱落,她甚至不需要凡人的食物,也不需要睡觉,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虚弱下来,相反她的日渐变强,身法也越发诡异莫测。
于此同时,宫中出现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代替她担任皇后之位,而黛清则开始替“皇后”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把皇帝骗出宫然后软禁起来,再比如,把知道皇帝失踪消息的大臣统统杀光。
她是第一个受阴玉影响的凡人,身上的邪力越盛,她就越来越不像人,她残忍嗜血,杀人取乐,已经完全沦为了邪祟的工具,但黛清身上始终有留有一丝人性未泯,午夜梦回,在野外游荡的她常常猛然回过神来,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什么地方?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黛清开始疑惑,手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她依稀想起起在皇宫生活的日子,这对她来说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一时分不清什么是现实,被回忆拉扯,几乎发狂。
之后,她几次想扔掉阴玉,最终却又将其寻回,因为她知道,有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现在正身处宫中,只要她做得好,掳走更多人,将他们变成人魈,她就能见到他了。
躺在地上的夜漓开始不安地扭动,眉头紧蹙,似乎是被梦魇中出现的什么东西给控制了,正奋力挣脱。
“夜漓,夜漓你怎么样了?也里你醒醒!”
半梦半醒间,夜漓听到了鹤青的呼唤,原本漂移的意识逐渐回到身体上,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吸气。
她痛苦地抱着头,刚才在梦境里,她明明发现了什么,怎么这会儿想不起来了呢。
就在这时,鹤青脚下的金印忽然遁光大作。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鹤青就随着遁光的堙灭消失在了眼前。
夜漓一下子急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梦境,连忙爬起来,冲出灵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