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彻不动声色,朝郭白衣淡淡一笑道:“哦?白衣这话何意啊?莫不是你对此事还有不同的看法么?”
郭白衣本也未打算隐瞒,点了点头道:“既然方才主公都说了,咱们就开诚布公的好好说一说,那白衣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想到了什么,自然都说出来,想必主公不会因此怪罪白衣的对吧......”
说着,郭白衣又朝萧元彻一拱手。
萧元彻点了点头,笑道:“白衣这话说的,你我之间......无不可说之话,亦无不可谈之言也!有什么,就说什么!”
“谢......大兄!”
郭白衣在不动声色之间,将对萧元彻的称呼,从主公改成了大兄。
既然是兄弟相称,也就在暗中提醒萧元彻,现在郭白衣说的话,已经不涉及君臣有别了。
萧元彻自然明白,一副洗耳聆听的模样。
“大兄,方才已经讲过,让苏凌杀那两千多俘虏,用意是为了敲打他,让他明白法不容情,任何人成为大兄的绊脚石或者隐患,大兄自然不会再手下留情,大开杀戒,亦在所不惜......由此来提醒苏凌,让他多守规矩,莫在肆意妄为......”郭白衣缓缓道。
“不错......这不就是我刚才所说之言的意思嘛......”萧元彻淡淡点头道。
“然,白衣窃以为,这只是大兄之意一也,大兄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郭白衣道。
不等萧元彻说话,郭白衣一拱手道:“这一层的用意,是更深一层的用意,大兄想以此事,让苏凌更好的、彻头彻尾的做大兄真正的......孤臣!......”
说罢,郭白衣恰到好处的停在了那里,缓缓的看向萧元彻。
萧元彻闻言,双目微缩,眼神之中有一道说不清的光芒闪烁,半晌无语。
郭白衣这才端坐身体,朝着萧元彻大礼一躬道:“微臣郭白衣斗胆......请主公恕郭白衣失言之罪!”
萧元彻仍旧是不说话,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透过车撵,外面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笑罢多时,萧元彻才伸手拍了拍郭白衣的肩膀,似乎并无责备之意道:“你啊......你啊......也就是你郭白衣,能够把我心中所想看的这么透彻,而且还能毫不掩饰的说出来......其他人,怕是未必看得出来,就算看得出来,也未必敢说......你既唤我大兄,你我之间谈话,你又有什么罪过呢!......”
“谢......大兄!”郭白衣刚要再拜,却被萧元彻托住手道:“行了,不要学徐文若,无论说什么都要一拜再拜,你我之间,也要搞得那么生分么?白衣,你继续说......”
郭白衣这才淡笑点头,继续说道:“苏凌之前已经立了不少的功劳,莫说大兄麾下的文武群臣,便是旁的势力中人,都已经知道了,他现在是和白衣一样的大兄身边极为倚重的心腹之人......所以,自然免不了被各方各派,甚至各种势力所拉拢,而且,苏凌文才绝艳,年轻一代地作为文章做学问之人,皆将他视为文坛年轻一代的领袖......这一点,从主公将苏凌假死的消息传遍整个大晋,那些学子的反应中,便可看得出来......”
萧元彻点点头道:“不错,苏凌假死的消息传扬出去之后,虽然无论朝廷还是地方,天子还是群臣,名门还是百姓皆举哀,但是,真哀苏凌者,怕是只有大晋那些年轻一代的学子们了......”
郭白衣点点头道:“也许,大兄从那时起,或者说更早时,就有了下定决心,要苏凌做孤臣,独属于大兄的,不折不扣的孤臣的想法了......而,让他杀这两千多俘虏,便是大兄让苏凌成为孤臣的最快,也是最简单的方法......”
“哦?杀人与让苏凌成为我的孤臣......这二者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吧......”萧元彻故作不解道。
“大兄的决定,必然不会是一时冲动,所以让苏凌杀人,就是让苏凌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孤臣的开始......”郭白衣道。
“这件事,就好比是大兄摆了一桌酒席,酒席上的饭菜,就是杀掉所有的俘虏,而大兄乃设酒席的主人,那苏凌便是大兄唯一要宴请的客人.......我郭白衣,还有所有的将领和兵卒,都是站在这桌酒席前的旁观者和见证者......所旁观和见证的内容,就是大兄这场杀人的酒席,苏凌他愿不愿意吃,吃得是否心甘情愿......”郭白衣打了一个比方说道。
“酒席......你这比方有些意思,说下去......”萧元彻淡淡笑道。
“苏凌在当庭广众之下下令,甚至亲自动手,屠杀两千余俘虏,也就是说,他亲自前来付了大兄这桌酒席之约,更是当着文武群臣和主公无数士卒的面,吃了大兄为他准备的大菜――杀人,杀两千余人!......这一切,按说都在主公的意料和安排之内,苏凌也能的确按照主公的意思做了......”
郭白衣刚说到这里,萧元彻一脸深意的笑着,看着郭白衣道:“那照白衣的意思,苏凌吃了这桌酒席,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吃了这桌酒席,也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两千多俘虏,可不可以理解为,我让他做孤臣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呢?”
郭白衣一笑道:“若是换成旁人,一切都在大兄的掌控和安排之内,自然大兄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但是......问题就出在,大兄酒席宴请之人,是苏凌,所以大兄想用这桌酒席上的杀人大菜,达到大兄让苏凌做孤臣的目的,却是不那么容易达到的......”
郭白衣进一步解释道:“大兄设这个酒席的目的,是要促成苏凌成为大兄唯一的孤臣,若是苏凌完全按照您的意思和安排,老老实实的吃了酒席上的大菜,也就是老老实实的将这两千余俘虏全部在所有人眼前通通杀掉,那便是主公促成了苏凌做孤臣的这件事,但是......实际上苏凌所做的一切,却是出乎了主公的意料之外了......”
萧元彻闻言,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起来,半晌方叹了口气道:“白衣的意思是......我让苏凌做孤臣的目的,并没有达到?”
“自然没有......其实大兄是知道这个答案的对吧......苏凌若不声不响地,按照您的命令,在众目睽睽下不由分说,将两千多俘虏全部屠杀掉,那他势必将背负一个残暴嗜杀的名声,成为所有人心中那个心甘情愿为主公办事,哪怕背上骂名也无所谓的孤臣。”
郭白衣顿了顿又道:“可是,苏凌在杀这两千多俘虏之前的所作所为,想必主公是知道的吧......伯宁的两个手下,从极乐殿前返回,回报主公有关苏凌在极乐殿前所作所为的时候,白衣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苏凌竟然给每一个俘虏都发了一碗白粥......而且与他们同饮之,也就是这个行为,让那些俘虏明白,苏凌从内心并不想执行主公的命令,杀掉他们,而是迫于无奈不得不这样做......所以,这些俘虏到死,其实也不恨苏凌......恨的只有......”
郭白衣说到这里,缓缓的看了萧元彻一眼。
萧元彻的表情越发的难看,却还是沉声道:“说下去......”
“俘虏们既死,自然没有可能对外宣扬,苏凌对他们的赠粥怜悯之情......可是徐李两位将军可是亲眼见证,就算他们不乱说,那负责看守的士卒,也不再少数,他们可是也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苏凌赠粥与死囚举动,用不了多久必然会被疯传,到时候,苏凌必然不会再背负什么骂名,反而骂名极有可能转变成为美名......他的声名自然也不会受到什么损失,那......主公想让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孤臣......怕是难以实现了......”
萧元彻沉默无言,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在白衣看来,他在酒席上,不但吃了大兄给他准备的杀人大菜,而且还在吃了这大菜之后,在众目睽睽的见证下......掀了大兄设宴的桌子......”郭白衣一字一顿道。
说到这里,郭白衣朝着萧元彻一拱手道:“赠粥之举,乃是怜悯之举,所以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残忍嗜杀的骂名落到苏凌的头上,那么......大兄,您所谓的计划和用意,不是全盘落空了么?苏凌依旧还不能成为,大兄心目中的那个......独属于您的孤臣......”
萧元彻半晌无言,终于是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沉声道:“不错......我想以此,来污苏凌之名声,让苏凌背负残忍嗜杀的名声,进而无论是朝堂或地方,我麾下文武还是各方势力,都不能再拉拢苏凌,这样苏凌就是独属于我的孤臣了,可苏凌这赠粥之举,却是轻而易举的化解了我的用意啊!”
萧元彻的神情之中带着三分的不满和怒气,但更多的却是遗憾,还有对苏凌这般应对的一种激赏。
“所以,主公要苏凌做孤臣的目的没有达到,所以,这便是白衣最说,白衣在想,大兄等回到天门关之后,要如何处置苏凌的原因了......”
说到这里,郭白衣又蓦地一拱手道:“大兄......白衣斗胆为苏凌求情,请主公不要因为苏凌没有让主公得偿所愿,而处置和降罪苏凌......”
萧元彻眼珠转动,半晌,似乎显得有些意兴阑珊道:“唉......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苏凌虽然没有做成孤臣,我也不能真的就因为这件事而怪罪于他啊......虽然我很生气,但生气又能如何......他终究是还是我萧元彻的......”
萧元彻顿了顿,忽地一摆手道:“事到如今,也只有慢慢来了......毕竟苏凌有苏凌的个性,让他做孤臣,的确是难了点......只有慢慢的让他去最终接受这个身份了......难不成我真的要因为这件事而降罪一个在铲除阴阳教中,立了大功的人么?”
郭白衣闻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千斤重担这才缓缓的卸下,赶紧拱手道:“白衣替苏凌,谢过主公!......”
萧元彻白了他一眼,又恢复了淡笑的神色道:“你啊,说了这么一大堆,最终的目的,不还是为了给苏凌求情么......”
郭白衣这才哈哈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兄......”
萧元彻叹了口气道:“阴阳教让苏凌做孤臣的机会虽然失去了,但是......很快便有另外一个机会到来......等回到天门关,屠城的事情,还是要苏凌来做,到那时,他杀的可是全关城的百姓......这个骂名,可要比杀阴阳教俘虏的骂名重得多得多......到时候,他苏凌不想当我萧元彻的孤臣,也由不得他了!”
言罢,萧元彻的眼中冷芒连闪。
郭白衣心中一颤,却并未出言反对,只在心中自言自语道,主公啊主公,怕是这一次,还是要让你失望的,苏凌为何答应杀了阴阳教的俘虏呢?就是已经想好了您要他杀全关城百姓时的应对方法了......
郭白衣虽然心中这样想,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但愿主公能够得偿所愿吧......”
萧元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他苏凌是我的臣子,我让他做事,他敢抗命?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不可能更改......”
“不过.....我一直有个疑问......那苏凌唱的这出赠粥的戏码,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为之呢?”萧元彻说罢,缓缓地看向郭白衣。
郭白衣心中一颤,方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忙一拱手,正色道:“主公,那两个暗影司回禀之时,说得清楚,苏凌实在是看着这两千多俘虏饿着肚子,又想到饿着肚子去死,非人道也,这才赠了粥给他们,让他们吃饱了好上路......一切都是临时起意,绝对不会是故意以此手段,来破坏主公的安排和用意的......”
萧元彻点了点头,模棱两可道:“但愿如此吧......希望苏凌真的不是有心这样做的......”
两个人说了这一番话,又安静了一会儿,郭白衣又突然拱手道:“主公......虽然知道主公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苏凌做一个真正的孤臣,但是,白衣不明白,为何主公非要他做一个孤臣呢?主公觉得苏凌现在这个样子不好么?......何必强迫他呢?”
萧元彻叹息一声,看了郭白衣一眼道:“白衣啊,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么?又何必问我?不说现在大晋朝堂和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着要拉拢苏凌的心思,而且苏凌此次就已经放了红芍影主,那钱仲谋要以此为契机,拉拢苏凌为他所用,该当如何?”
“主公难道不相信苏凌?觉得苏凌会弃主公而投他人?”郭白衣十分诧异道。
“不......我不是不相信苏凌,而是不相信钱仲谋和那个红芍影主穆颜卿啊......钱仲谋凭一己之力而雄霸江南,江南四大家族皆俯首称臣,甘愿为他驱使,由此可见,钱仲谋拉拢人的手段有多高明了......不说钱仲谋,那穆颜卿,据见过她的人说,此女绝色,魅惑无方,苏凌虽然嘴上说跟她不过合作关系,可事实上,我猜测,他与穆颜卿之间的关系,绝非他说的那么简单,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萧元彻说到这里,似打趣道:“这一点,我如是,白衣亦如是......”
郭白衣闻言,老脸一红。
“所以......他苏凌我想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毕竟他老子是......”
萧元彻打了个哈哈,又道:“所以,若是那穆颜卿使尽浑身解数,苏凌能不能禁得住诱惑,还在两说......更何况,一个红芍影的影主,要是没有一点非常手段,怕是不大可能当得起这个影主的吧......”
郭白衣轻轻的点了点头道:“主公所虑,倒真的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这只是其一,再有,苏凌的身份,你知我知......而且,早晚有一天,他真正的身份,必然会天下皆知的......这是我萧元彻最大的心愿......”萧元彻说着,眼中满是亏欠之意。
郭白衣也是一阵默然。
“我现在还有三子,三子之间,明争暗斗,各自都有各自的想法......我虽不说,亦不太约束他们,但不代表我不知道......尤其是仓舒和笺舒之间,这一两年间,更为明显......”
说着,萧元彻不动声色地看了郭白衣一眼,郭白衣只做不知。
“然而,在我看来,只要他们不骨肉相残,在继承我之位的事情上,各凭本事,也是一种历练......毕竟,我在他俩之间,也是取舍不定......白衣啊,你是仓舒之师,所以仓舒那里有你......”
“主公......白衣......”郭白衣刚想解释,萧元彻一摆手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仓舒至纯至正,没有你的扶助,自然不可能是笺舒的对手......”
郭白衣这才把话咽了回去,缓缓点了点头。
“笺舒这一年多来,与文若朝夕相处,共守灞城,文若之心......我亦明白......不仅是文若,军中那几个将领也多有向他之心......”萧元彻这话说得十分坦诚。
郭白衣点点头,敬服道:“主公原来一直都看得很清楚......”
萧元彻一笑道:“子是我的子,臣是我的臣......我如何不清楚呢?我不愿表态,一则是为了大局,一旦我有心他们之中的一个,必然冷落了另一个人身边扶助的那些人.....二则,我对笺舒和仓舒也实在不知道如何抉择......所以,趁我现在身体还算可以,暂时静观其变,不插手而已......所以,只要我一直不表态,笺舒和仓舒虽然争斗,但大体上是势均力敌,谁也不可能占绝对的上风!”
说到这里,萧元彻长叹一声,又道:“可是,这里面却是有一个不安定的因素......就是他苏凌了......苏凌大才,他现在虽然与仓舒关系融洽,与笺舒不对付,但大体上在继承一事上,还是置身事外的......所以,我必然不能让他倒向仓舒和笺舒任何一方,因为,他无论选择帮助谁,我希望看到的两人平衡的局面就将会因为苏凌的加入而打破......”
“不仅如此,若是有朝一日,苏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不会拉起大旗,自成一体,到时候我萧氏岂不是三派分立,势必斗得你死我活了......真要是那样,我创下的强盛局面,必将衰落啊......”萧元彻将埋在心底的担心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
郭白衣心中一震,忽地说道:“主公,既然有朝一日,主公要将苏凌的身份宣告于天下,那苏凌就没有资格......”
“不!这绝对不可能,我之后继之人,只能从笺舒和仓舒之中选择,苏凌他虽然有才,但......绝对不可以!......正统与私生之间......这是最大的区别......我亦不能违背!”萧元彻斩钉截铁地说道。
郭白衣这才点了点头道:“主公英明......白衣赞同主公的想法......”
“所以,在苏凌没有完全倒向仓舒或者笺舒之前,在苏凌还不知道他身世之前,我必须强迫他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孤臣,属于我萧元彻一人的孤臣,这样,他就不会破坏我苦心孤诣在笺舒和仓舒之间形成的平衡了......而且就算他以后知道了他的身世,他为骂名所累,为孤臣之身份所困,他也定不会生出......争夺继承之位的心思的......”
“或许,这是对苏凌的不公......可是为了我萧氏,为了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我萧元彻不得不如此做啊!”
萧元彻说到这里,长叹一声,看着郭白衣道:“白衣,你现在知道了吧,我为何孤注一掷,不择手段,也要逼苏凌走上做孤臣之路的原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