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北宫
作者:劭廿郎   集命录最新章节     
    登楼国的历代君王,无一不是勤勉朝政,励精图治之人,这才有了登楼国数百年间从一番邦小地,一步步的变成了而今雄踞安址洲,独占十七甲的大国。
    登楼国本朝国主登桓,年轻之时并没有想过要当一朝国主,那个时候的他,精诗词歌赋,善舞文弄墨,长拳脚兵器,好纵情山水,唯独不喜欢参与朝政。
    年少之时,登桓最喜欢的就是不带任何随行扈从,独自一人溜出启登城,去便览天下的好山好水。也曾结伙潇洒游侠,做那劫富济贫的壮举,甚至还和三个意气相投之人烧黄纸结兄弟,何等洒脱随性。
    先王对他的这等行径恨之不已,但是也始终禁绝不了,每次回来禁足一阵之后依旧我行我素,满朝文武也都觉得他不堪大用,日后只会是一个富贵王爷,倒也不用担心他起什么异心。
    只是不知为何,登桓最后一次偷跑出去,回来之后就心思没落,意兴凋零,再也没有离开过启登城。但是他依旧还是每日肆意玩乐,完全没有半分参与朝政的意图。
    谁都没有想到,先王驾崩之时,留下的遗诏却偏偏是让他继承皇位,满朝文武皆尽错愕之时,原本觉得自己能够登基坐殿的皇子们,也开始了自己私底下的谋划。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原本一心玩乐,对谁都和和气气的登桓,居然会在见到诏书之时就改换了心境,露出了自己锋利的权术獠牙,以雷霆的铁腕手段,将所有潜在的隐患全都扫除了干净。
    一夜之间,三位皇子,两位将军,四位大臣,连带内宫之中大大小小负责各司各部的一百二十六个太监,全部销声匿迹,满城风雨尚未开始飘摇,就已经戛然而止了。
    第二天,登桓带着满身疲惫,将那封沾满鲜血的诏书摆在了先王的灵前,只对着满朝文武和众多皇亲国戚说了八个字,“父皇旨意,朕不能决。”
    诏书之上,除了传位登桓的旨意,还写了九个名字,每一个都用鲜红的印记打上了大大的叉,也不知是朱砂,还是人血。
    诏书的最后一句话是,“若尔无此决断心,登楼国必亡于众人之手。”
    登桓继位之后,一改当年的少年豪气,和示诏之时的杀伐果决,变得无比勤政爱民,三年时间,就将登楼国的本务朝政梳理一通,纠察出了三十二位贪赃枉法之人。
    贪赃一律充公,枉法则依国法加倍严惩,自从之后,登楼国上下政令通达,百姓家居乐业,凡有天灾立时既能整治,更鲜少有人祸发生,国库丰盈,自然兵强马壮。
    之后,登楼国就开启了长达四十年的对外扩张,在东西南三个方向先后吞并了七个小国,除了北面的楚黎国同样强盛,其余三面早就到了无可吞并的程度。
    而这四十年的战事之中,有二十余年都贯穿着一个人的身影,留下了无数的功绩和拥趸,此人便是登楼国的四皇子,殿下登云阙。
    四殿下小时候的事迹鲜为人知,十六岁的时候才骤然横空出世,国主登桓只说他自小便跟随师父外出修行,但是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位了不得的四皇子,其实是来自于民间。
    国主登桓年少之时喜欢浪荡江湖,会有一位遗落民间的皇子也丝毫都不稀奇,只是国主登桓却好似从来都不曾在意过这件事,这位四皇子,还是被他的师父带着,才回到了皇宫之中。
    四皇子的师父心诃,孤身一人来到了皇宫之前,问而不答,迈步就向皇宫之中走,期间不管是城门紧闭还是甲士操戈,都不能阻拦他分毫半步。
    心诃双手合十,默不作声的往皇宫之中走,城门紧闭便一头撞开,甲士的刀枪临身也不闪避,更不可能伤他分毫,就连皇宫大内豢养的那群修道高手,也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眼见着不能阻拦心诃,国主登桓也是气度超然,直接遣退了身边的侍卫,独自一人在养龙殿前站着,见到心诃走到面前也没有半分害怕,甚至还主动开口问道:“禅师此行,可是来取朕的性命?”
    心诃口诵佛号深深躬身行礼道:“阿弥陀佛,贫僧此行,乃是为圣上送还龙子。殿下身怀气运,登楼国有他在,必将百战不殆,开疆扩土,圣上必能青史垂名,成为一代中兴帝王。”
    听到心诃的话,登桓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半分恼怒,神色平静的将心诃请进了御书房,拂退所有人后关门密谈,自然也就无人得知他们的谈话内容。
    之后,心诃悄悄带着那位民间皇子入宫,与登桓见了一面,登桓自然是满心欢喜,细心敦促了一番,心诃就又带着皇子离开启登城,外出游历修行去了。
    再回来之时,登云阙已经年方十六,习得了一身的好本事,首战就将南面战场上一个极为厉害的将军斩杀阵前,自此一举成名。登桓也趁机昭告天下,将这位四皇子推到了朝臣面前。
    对外言说的是,四皇子登云阙,乃是北宫娘娘的儿子,幼年之时心诃禅师入宫收徒,将他带出去了十年,而今才反转回国,在沙场之上建功立业。
    北宫娘娘早在十六年前便因病早薨,在登桓的口中,就变成了因为四皇子天生异象,导致北宫娘娘难产而死,故此才托辞病薨。为了保护极为不凡的四皇子,也一直没有将他显露人前,直到长大成人之后才敢昭告天下。
    之后的十几年,登云阙确实表现出了极为不凡的实力和统帅能力,在登楼国东西南三面立下战功无数,在国主登桓面前也是极为受宠,直倚为国之栋梁。
    只是那位名义上是登云阙母亲的北宫娘娘,这些年也不见登云阙去拜祭过一次,甚至连皇城之中的北宫,也早就被国主登桓封闭多年,不许任何人轻易踏足了。
    倒是国主登桓,这些年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去北宫一趟,在里面待上少则盏茶,多则柱香的时间。内宫宦婢和满朝文武都说国主这是不忘旧情,时时都要去缅怀一番,就连登云阙的未曾祭奠,也都被他们解读成了心有愧疚不敢近前。
    究竟实情如何,实则知者寥寥。
    今日早朝散毕,国主登桓又仔细批阅了一番奏章之后,这才着人安排用膳。用膳之后,登桓又下令摆驾北宫,身边的大太监立刻醒事,着手安排诸多事宜。
    圣驾移驾北宫,龙辇在宫墙之外停下,登桓只带着身边大太监林峤迈步进了北宫,其余人等一概在外守护。
    北宫之外,前后有三层宫墙隔断,当中只有一条御道通行,御道之上有三队精兵日夜轮换守护,有半点风吹草动,立刻就会封闭御道,无人能够进出。
    北宫之内,却寂寂寥寥,无一人看守。虽然看上去荒僻,但是里面收拾的还是十分素净整洁,地面之上纤尘不染,宫墙边上的花木修剪得宜,就连中庭的鱼缸里面,还有几尾锦鲤鲜活游曳,好不自在。
    登桓和林峤穿过了宫墙,往内走了没有多远,立刻就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太监恭迎上前,跪地磕头口称万岁。登桓令他起身之后,小太监退到侧面,这才无声张口,对着林峤唤了一声,“义父”。
    林峤乃是国主身边亲近内臣,收几个伶俐的小太监做义子也是寻常事,至于他愿意用心几分去教,就看那些人值不值的他看中了。小太监的动作虽然轻微,但林峤还是轻轻横了他一眼,责怪他不分时宜。
    登桓何等通明之人,立刻就开口笑道:“峤臣,到了这里,就不用再拘礼了,大可以和你这义子父子相称。这北宫之中枯寂,无人言语,他倒是能耐得住性子,做的不错。”
    林峤虽为宦官,但是登桓却十分信任他,口称“峤臣”也是极为亲近,林峤赶紧躬身道:“多谢圣上夸赞,小丘,还不赶紧跪下谢恩!”
    名为小丘的小太监立刻跪地磕头,久久伏身不起,登桓笑了笑,直接抬起御足踢了踢小丘的肩膀,笑着说道:“行了,起来吧。带朕到北宫里面去看看。”
    小丘麻利起身,跟在登桓身后往北宫内里走去,穿过中庭就来到了一处大殿之外。林峤轻声喝退了小丘,走上前去低头推开了大门请登桓进去,之后又低着头将大门轻轻拉好,带着小丘退后十丈静候。
    小丘这个时候才终于开口道:“义父,孩儿职务在此,久不能见义父,实在不孝,不知义父近来身体可好?”
    林峤眼神微转,看了看面前大殿紧闭的房门,这才转回头压低声音,狠狠的训斥道:“你要死了!”
    小丘面色瞬间惨白,颤声问道:“义父,不知孩儿究竟做出了什么,还请义父救我!”
    林峤长长叹气,低声说道:“我安排你来这北宫之中,做的是圣上的心头之事,你只管尽心尽力就成,何必道破你我的关系,偏有几分裙带之意在里面,可是活腻味了?”
    “让你谢恩,你跪下磕头就成,为何又久久不起,你以为你是在虔诚拜谢?在圣上眼里,你那就是邀功!圣上御足踢你肩膀,你以为是以示亲近?再往上三寸,就是你那不知死的狗头了!”
    一番话,让小丘本就惨白的面色立时变得青白,整个人抖似筛糠一般,眼看就要站立不稳,林峤赶紧一把搀住了他的胳膊,皱眉低喝道:“端正站好了!”
    小丘几乎都快哭出来了,再度颤抖开口道:“义父,救救孩儿吧。”
    林峤的面容这才稍稍舒缓了一点,低声劝慰道:“幸好你今天没有在圣上面前开口说一句话,否则我也救不了你。也是你这几年精心做事没出什么岔子,功过相抵,算是留下了你的狗命。”
    “圣上说你‘北宫枯寂,无人言语’,这话你要给我死死的记在心里面,之后这些年,你就安安心心的当一个哑巴,什么时候出了北宫,什么时候才能张口说话!”
    “至于北宫里面的事情,说一个字,你都是死,甚至还会连累到我,该怎么做,不用为父再教你了吧?”
    小丘惨白的面色此时才有微微好转,正准备开口应承,又想起义父的话,连忙将嘴死死闭上,连连点头以示清楚。
    林峤看他学的快,脸上这才带上几分笑意,转回头面向前方,再度一言不发,静静的等候着圣上出声吩咐。
    登桓一步迈进大殿之中,身后的门缓缓关闭,但是大殿之内却并不昏暗,四下墙角处点着不少灯烛,将大殿里面的景致,照耀出阴暗却又清楚的一片。
    大殿之中立着四根大柱,每一根大柱上都镶嵌着一面硕大铜镜,大柱中间则是一张宽大床榻。只是这床榻不似寻常,乃是以五金打造,铜脚铁架厚重非常,上面铺着厚厚的毛皮褥子,歪歪斜斜的背坐着一个人。
    登桓迈步先前,走到床榻之前三丈远的地方就停下来脚步,笑着开口道:“朕来看你了。”
    床上的人面对国主登桓,也没有丝毫礼敬之心,依旧背对他坐着。登桓也不介意,接着又开口道:“登云阙几个月前返回启登城了,身边还带着两个徒弟,个个都是上好的良材。”
    床上的人身子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转身,但是又生生遏制住了,登桓见状,居然开口大笑,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问道:“哈哈哈,怎么,他居然还不来看看你吗?朕可从来都没有禁绝他进入北宫啊。”
    床上的人豁然转身,恶狠狠的盯向了登桓,在周围烛火的映照之下,依稀能看清这个背影宽厚的人,居然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女人。
    这个女人披头散发,但还是能看见她的五官面貌,简直就是一言难尽。大眉小眼,阔口塌鼻,嘴唇肥厚的好似两根香肠,一对招风耳一上一下,满脸都是绿豆大小的黑斑,看着就好像是恶鬼一般狰狞。
    女人转回头凶狠的看着登桓,登桓依旧微笑,没有半分惧色,想必他的底气,是来自于床沿边上垂下的那根手臂粗细的黝黑铁链,一头熔铸在铜柱之上,一头扣在女人的脚脖子上。
    女人看了看登桓,居然转怒为笑,裂开的大嘴之中伸出一条猩红舌头,轻轻舔舐 着自己的嘴唇,小眼睛上下扫视登桓,好像意犹未尽一般。
    登桓被她的笑容瞬间激怒,情不自禁的想起了一些十分不好的回忆,双拳紧紧握住,之后又缓缓松开,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再度恢复了自己一贯雍容华贵的样子。
    登桓缓缓开口,玩味的说道:“其实登云阙不来看你,说不定就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因为他知道,他一旦对你显露出哪怕半分母子之情,朕立刻就能拿捏住他的软肋!”
    这个身材魁梧,面目丑陋的女人,竟然是登云阙的生身母亲!
    女人微微低头,好似怀有几分愧疚一般,登桓见他的话起到了效果,嘴角轻轻一勾,又说出了一句更为诛心的言语。
    “又或者,他也觉得你这个母亲,实在丑陋的看不下去,与你相认,会配不上自己四皇子的尊贵身份?”
    女人听到这话,整个身子为之一振,顷刻之间好似受伤的野兽一般,厉声嘶嚎的朝着登桓扑了过来,张牙舞爪的想要抓到他。
    只是可惜,她脚上的粗大链条乃是寒星铁打造,莫说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女人,就算是一条蛟龙被拴住,都未必能够挣得开这锁链。
    女人长长的指甲在登桓一尺外停住,即便女人死命挣扎,被铁索将脚脖子勒的一片血肉模糊,也再不能寸进分毫,只能徒劳的当空挥舞,宣泄着在自己的满心愤恨。
    登桓背着双手,面色平静的说道:“这是你的罪孽,你只能一辈子在此慢慢偿还。你放心,毕竟你为朕带来了一个能干的好儿子,锦衣玉食,永远都不会少了你的。”
    女子苦苦挣扎了好久,终于慢慢的沉寂了下去,跌坐在地上低垂着头。登桓见她如此,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缓缓的转身迈步,就打算离开北宫。
    走到门前正准备叫林峤伺候,登桓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转回头指着四根铜柱上的镜子说道:“朕记得,你好像有五年不曾打破这些铜镜了吧?若是心里有气,就一定要撒出来,不用替朕省着。”
    “反正不管你打碎了多少铜镜,朕都能第一时间给你补上,准备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让你好好看看自己的‘花容月貌’的。”
    身后的女子无声嘶吼,登桓一声轻哼,抬手在大门之上轻轻敲了一下,外面立刻就传来了一阵急促脚步声,片刻之间大门便从外面被人拉开了。
    登桓最后说了一句话,就一步迈出了大门,随后大门缓缓关闭,脚步声渐行渐远。
    “朕过阵子再来。”
    穿过北宫宫墙,登桓乘上龙辇返回,身边跟着步伐急促但是寂静无声的林峤,登桓靠在龙椅之上,漫不经心的说道:“峤臣,你对你那义子,好像比对其他人用心的多了。”
    林峤低声回道:“圣上圣明,小丘已经学会两分奴才的心思了。”
    登桓单手搭在扶手上,手指连续的点着扶手,轻声的说道:“北宫枯寂,无人言语。”
    林峤深深低头,若有若无的说了一声,“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