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先生一入东宫,和太子可谓是相见恨晚,交谈甚欢,就连时常在东宫走动,太子跟前的近人蒋置都找不到机会插话,就只能在边上陪着静坐,时不时笑着应和一声。
太子登文楼没有过问任何师徒二人境界和来历的问题,只是与他们说了一些朝中的趣事,以及昨天韩新符在武科场上的表现,好似一点都不怀疑这两个不知何处而来的奇怪师徒。
聊了一阵之后,循先生这才找到机会开口道:“殿下,不知道您和月涧公主关系如何?昨夜我和劣徒从国公府出来,还与月涧公主有过照面,彼此之间还出现了一些小小的误会。”
一提到月涧公主,登文楼的眼光微微异样,但是旋即又恢复正常,开口笑道:“无妨,月涧她贪玩好乐,循先生不必在意。稍后我就会拟旨,封韩小先生为我身侧护卫,专职为我捧剑,循先生觉得如何?”
之前连称三次“闻先生”,循先生已经洞悉了太子的意思,而今转口又称“循先生”,则是表明太子并不催促此事,大可长久谋划,徐徐图之。
韩新符的官职说实有实,说虚也虚的不行,伺候太子身侧,专职捧剑,古往今来都没有这么一个实授官职,但是仅此一事,就能将月涧公主所有的心思念头都斩的干干净净。
登文楼如此行事,看来他也是早就知道月涧公主的那些风流事,所以只封了韩新符一个半有半无的官职,为他遮蔽风月,也算是颇为用心了。
至于循先生的身份,则是半个字都没提,但是却在最后之时询问循先生的意思,俨然已经将其视为入幕之宾,引做智囊军师,再去封什么劳什子官职,反倒显得画蛇添足了。
循先生点头笑道:“太子处事周章,思虑万全,闻循只有叹服的份,在此就代劣徒,多谢太子恩准了。”
虽是谢恩,但也没有任何大礼,只是寻常的拱手一拜,韩新符自进门后就一直站在师父身后,此时却也上前一步,对着登文楼拱手作揖之后,迈步走到了登文楼身侧站定。
登文楼满面欢喜,这师徒二人不光境界高深,就连为人处世,官场打理都没有半分纰漏,端的是一对儿上好的帮手。虽然师徒二人皆尽桀骜,见面之时立而不跪,但这不也正是他们万分自信,和铮铮傲骨的体现吗?
太子殿下面前,早就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磕头虫,这样两个有真本事的人站在身边,若是自己都容不下的话,那就真该早早拱手让贤,将这太子之位礼送出去了。
退一步想,这两个人如此态度,怕也是存着久居幕后不见别人的心思,这样对于太子来说,反倒也是一件好事情了。
几个人又聊了一阵,循先生便以太子政务繁忙为由,起身就要离开,登文楼也笑着说道:“循先生倒是提醒我了,真是有几件事情等着我去处理,一时聊得开心,几乎都忘了这事情了。”
顿了一下,登文楼又接着问道:“循先生而今住在何处?宫中规矩多,实在不宜循先生居住,我这就差人给先生师徒在龙骧街置办一处宅子暂住。”
循先生笑着婉拒道:“如此小事,就不劳太子殿下费心了,我和劣徒而今就住在蒋大人的城西别院之中,那里房子宽敞,住着也清净,我们已经住习惯了。”
登文楼点头笑道:“如此,倒是蒋置你安排的好了。那就让循先生暂住你的府中,有什么一应需求,你都先替本宫操办着,日后本宫再从东宫之中划拨给你。”
蒋置受宠若惊,急忙躬身应道:“太子殿下言重了,循先生在下官府中,一定不会有半分亏待,还请太子殿下放心。”
登文楼笑着点头,而后又对循先生说道:“先生,今日仓促,就只能先聊到这里了。明日巳时前后,再让蒋置带着你入宫一趟,我将入宫的金牌准备好,方便先生日后通行。”
循先生拱手相谢,太子一路送出了书房,看着三人离去之后,这才转身进了屋中。
屋中不知何时,已经站定了一个干瘦枯槁的老人,身穿大红宫衣,满头银发一丝不苟,但是颌下却无胡须,见到太子立刻躬身跪地,恭敬相迎,看这熟练程度,必然是在宫中伺候惯了的人。
太子殿下背着手,缓步走到了自己的书桌之后,一扫之前温厚亲近礼贤下士的模样,满面威仪的问道:“那师徒二人,其心如何,可有定数?”
跪在地上的老太监出声细弱蚊呐,但是字字句句都清楚的落在了太子的耳朵里,“那师徒二人自入城之后,直接找上了蒋置,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与柴真金比斗。”
“之后假借谢借剑之恩入宫拜见殿下,还暗中属意蒋置身边晁晟推波助澜,一切目的都是为了接近殿下身边,若说他们是有人刻意安排到殿下身边,老奴是不太信的。”
“若说那两人会对殿下不利,老奴觉得可能更小,这师徒二人与其说是冲着殿下来的,倒不如说是冲着四皇子来的。找到殿下,其实是为了高盖荫凉,能够光明正大的施展本事。”
“故此,可用,可需慎用,可信,可不可全信。”
太子微笑道:“闻名而来,循利而至,故作直爽,实则贪婪,本宫的白纸剑都敢直接吞墨,甚至已经算好了本宫的心思,就算本宫不成人之美,想必这剑本宫也用不了了。”
老太监应声道:“确实如此,这师徒二人所做一切都极其功利,但是偏偏本事也是真的,就是因为如此,才有些不好把控。尤其是那个循先生,一粒灯火,就能重伤连堃和荃苄,实力委实深不可测,甚至...”
老太监略有迟疑,太子立刻皱眉问道:“甚至什么?”
老太监告罪一声,这才轻声说道:“之前循先生与太子聊天时,老奴藏于内室之中暗中观察,老奴虽然已经尽力掩盖了自己的气息,又有阵法护持,但是循先生曾有两次转面向内室墙壁而笑,老奴觉得,他可能已经知道我在里面了。”
老太监说完这些,立刻伏地请罚,没想到太子却突然开口笑道:“哈哈哈,果真有如此本事?那可真是太好了,锋芒毕露,这师徒二人,比起白纸剑可好用多了。这买卖,做的不亏。”
太子低头,看着面前的老太监再度问道:“那以你之见,北宫的那处秘密,要不要借着他的手就此捅破?”
老太监沉吟许久,这才沉声开口道:“那就要看殿下舍不舍这两个人了。北宫的密事抖出,虽然能重重伤损四皇子的人望,此消彼长之下太子自然可以收获不少人心。但是那毕竟关乎着皇家体面,要是寻根究底,太子能不能当机立断,弃车保帅,独善其身呢?”
太子殿下没有任何的犹豫,微笑着说道:“既然你已经说了这循先生可用,那一次将他用透就好了。拆开了这个秘密,四弟的麾下拥趸必然土崩瓦解,再无力与本宫抗衡,循先生就算是舍了,不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吗?”
老太监将头埋的更深,不敢对太子殿下的决策评判半句,但是心中却不由的要称赞太子殿下知人善用,杀伐果决,熟读经义而不迂腐,颇有先祖遗风。
太子挥手道:“好了,你下去吧,记得将循先生的金牌做好一些,才好步步将他引到北宫去。不过此事倒也不用太过着急,这柄剑这么好用,本宫还得先让他多多展露一下锋芒才是。”
东景门外,蒋置出了宫门,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略带几分埋怨的说道:“循先生啊,你的胆子可是真不小,见到太子殿下居然都不跪,着实将我吓的不轻。”
循先生笑道:“我等修行之人,向来只跪天地父母,就算是入世,眼中也无君臣之分。太子殿下礼贤下士,肯定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若是他没了这份心性,也就不值得我尽心效力了。”
蒋置急忙挥手让循先生别说了,同时左右看了看周围,心有余悸的说道:“循先生啊循先生,你倒是化外之人无所畏惧,但是你也得顾忌顾忌我呀,我可还是太子东宫之臣呢,你说这种话...”
循先生笑道:“是在下孟浪了,没有替公子考虑,也是今日和太子殿下聊得太高兴,有些飘飘忘我了,还请公子恕罪。”
蒋置无奈道:“罢了,若是我也能和太子如此不论尊卑对面畅谈,肯定比先生还要飘飘然。对了,适才先生说昨夜遇见月涧公主,究竟是什么缘故?”
循先生将月涧公主之事说了一遍,但是却隐去了国公府有月涧公主耳目一事,这话一说,势必暴露晁先生推波助澜之举,未免有些不太地道。
蒋置沉吟道:“太子封韩小先生为太子捧剑,日后就没有这些糟心事了,但是二位还是要躲着些她。我就不送先生回去了,明日一早,再去拜访先生,一起入宫。”
循先生笑着点头,与蒋置拱手作别,蒋置上了自己的马车,一路朝着国公府回去了。
刚一入府,晁先生就迎了上来,与蒋置眉眼交错,却都没有开口,等到进了书房之后,晁先生这才急不可耐的问道:“公子,事情究竟如何?”
蒋置沉吟道:“太子与循先生师徒相见恨晚,长谈之下连我都插不上话。对了,太子殿下还将白纸剑直接赐给了韩新符,封他做了身边护卫,专职捧剑,至于循先生,则是只言未提。”
晁先生眉头微皱,开口道:“公子,还请你将循先生和太子之间的谈话复述一遍,容我仔细端详端详。”
蒋置于是将东宫之中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的讲了一遍,晁先生听完之后顿时喜上眉梢,拍着手掌笑道:“公子,成了!”
蒋置不解问道:“循先生什么身份都没捞到,就连太子赏赐的住宅都没要,依旧住在我城西别院之中,除了一柄白纸剑,可谓两手空空的走了出来,怎么就成了?”
晁先生笑着解释道:“未曾封赏才是最好的,何为待价而沽?这就是了!太子是相信了循先生的能力才不加封赏的,这样一来,才好让循先生彻底发挥自己的本事。”
“至于那什么太子捧剑,历朝历代都没听说过这么个官职,徒有虚名,不过是为断了月涧公主的心思。而循先生还要住在公子的别院,就是他投桃报李,在帮公子你了。”
蒋置好奇道:“这算是怎么个帮我?”
晁先生笑道:“循先生仍要住在城西别院,是为了说明自己是经公子之手送到太子东宫的,是在替公子邀功了。而且这一举动也表明了他和公子的亲近,日后不管他有了什么功劳,都少不了关联给公子几分。”
“而公子婉拒了太子的赏赐也很好,一则为人臣者,替主办事解忧乃是分内之事,二则也拴牢了公子和循先生的情分,公子日后不光不用对他心怀芥蒂,甚至还能继续倚重他,进退自如。”
蒋置满面欢喜的点头道:“当真吗?那明日离了东宫,我立刻就将城西别院赠给他。”
晁先生却摇头道:“不可,院子一赠,这层关联就断了,公子只需对他们再殷切几分,让他们完全将城西别院视为自家门,院中一应都可置办,就是房契还得留在手上。”
蒋置沉思片刻,这才重重点头。
蒋置一走,师徒二人也上了马车,一路往城西别院而去,一路静默无言,进了屋中之后,韩新符这才开口,低声说道:“师父,这太子殿下有些奇怪,虽然看着热情,但我总觉得他的眼光犀利,似乎时时刻刻都在给人厘定价。”
循先生笑道:“你也看出不对来了?”
韩新符点头道:“有一些,若是说他礼贤下士,昨日借剑之时就是最好的机会,但是他却悄悄离开了。今日一见面就说等候多时,好似拿捏准了我们的心思和动向一般,未免有些欲擒故纵之意。”
循先生点头道:“确实如此,这位太子殿下可不简单,虽然本身实力不如登云阙,但是一双眼睛判人之精准,火候十足,登云阙就远远不及他了。”
“你还剑之时下意识的十指微勾,他就知道你舍不得这白纸剑,立刻变收为推,将剑直接给了你,仅此一项,就不知道要收拢多少英雄的忠心了。”
“正如你所说,太子登文楼的眼睛如有刻度,时时刻刻都在给人厘定价格,这对我们来说不正是好事吗?相信用不了多久,太子殿下就会有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们做了。”
“厘定价格怕什么,你我师徒二人的价格,莫非还能低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