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上能让李元锦信任的人着实不少,血脉至亲、醇厚长者、亲近友人兼并有之,但是若说只一个物件儿就能让他无比信任的,恐怕眼前此物当排第一。
曾在舞象之年时,怀一心存二意,踏三山登五岳,游四海观八荒,品六欲悟七情,循九江求十全,便是这一杆竹制幌子始终在当头引领,带着他一步步走上道途。
白布翻卷而下,将他和轩辕陛一起裹在了里面,面前顿时一片大白,须臾之后,又好似幕布高挑一般,眼前出现了一处好山好水,清雅至极的好景致。
面前是青山远黛,身后是流水潺潺,在山前河坡的平地之上,有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儿坐落。正中的一间客厅带正房,左边是两间客房,客房前面还有两棵香樟海棠,繁花微开,淡雅飘香。
右侧是一个丈许高下的大凉棚,其上藤蔓丛生,吊垂着青紫各色,凉棚之外是一眼青石老井。透过院子四周的围篱,李元锦看见了凉棚下面,坐着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
李元锦没有直接张声,迈步走到院门之前。小院独处,但是也有六尺门扉掩映,两扇木门左右错开一指间隙,明显是给来人留了门,免去招呼开门之事。
李元锦手推木门,轻轻地推开两尺,错身背对进了院中,将小院的门扉轻轻掩好,背对院中久久默立,而后才稳定心绪,转身迈步,走到了凉棚之下。
棚下老人起身相迎,李元锦走到近前,扑通跪倒在地,眼内温情口中恭谨,轻轻地说道:“先生,多年未见,您还好吗?”
当面之人,除了无有先生还能有谁。
以往李元锦见面要跪,无有先生都是直接阻止搀扶起来,但是这一次却没有,只是面带微笑的轻轻点头,虽然双眼微闭,但是满面的欣慰之色,根本不用言语出声。
李元锦再度开口道:“先生在上,请受我一拜!”
说罢,俯身到地重重叩头,无有先生也不闪避,受了两礼之后,第三次叩头则是微微侧身,半受此礼。而后才伸手将李元锦扶起,来到凉棚之下坐着说话。
无有先生含笑点头,率先开口道:“师弟,当年真是没有看错你,而今一切,都让我倍感欣慰。”
无有先生,原本是上清宗天侑真人,天真和李元锦的大师兄,因为当年变故愧对于己,便将名字拆去一竖一点,从“天侑”变成了“无有”,而那一竖一点,就落在了他手中的白幡儿上面。
无有先生开口称“师弟”,李元锦立刻就站了起来,不敢坐着领受。虽然早就已经知道了无有先生的真实身份,但是在他心中,先生始终是那位如师如父一般的人,“师兄师弟”一称,想都不敢想。
无有先生微笑摆手,示意他坐下,笑着说道:“机缘凑巧,原本是想你做一师侄,却阴差阳错的做了师弟,也是天意如此,你不必在意。况且而今看来,天真也是错有错着,比我的想法还好上许多。”
李元锦低头回道:“让先生失望了,还要您亲自前来救我。”
无有先生笑着摇头道:“失望?何来的失望之有。你而今的一切,我和他们三个都十分满意,相信师父看在眼里,也会喜上心头。”
“隐洲一事,释门层层算计步步设局,一个滔天计划好似纳鞋底子一样分了好几层,也是难为你们能够逐步拆解,最终使得释门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平白损耗了不少。”
李元锦摇头道:“隐洲一事,都是天真师兄计划周详布置得当,否则的话也不能有如此好的结果。”
无有先生笑了笑,开口说道:“其实天真也是到了最后一刻才知道整个计划,原本以为安排六个人就能解决此事,却不成想将最为关键的一环,交给了你们三个。”
“这一切,也是机缘凑巧吧,不过有一件事还需告诉你,那便是天真直到最后一刻,都还相信你们能够解决此事。”
“侥幸,侥幸。”李元锦再度回话,这时才找到机会开口问道,“先生,为何不见了轩辕陛的踪影?”
无有先生笑道:“我们说说话,就让他先休息一会吧。”
“好。”身在先生这里,李元锦自然无比放心,伸手拿起先生面前的残茶倒掉,重新满满的沏上一杯,一边开口问道,“先生这些年都去了哪里,自中当年在家中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您了。”
无有先生答非所问道:“青白山前,我见过你,天承也是我吩咐去的。”
李元锦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接着问道:“那先生这次来见我,可有什么事情吩咐吗?”
无有先生端起茶杯,浅浅的喝了一口说道:“这一次,主要是为了惩戒释门而来,这‘六根六识六境,世间万法十八界大阵’,说是释门辛苦谋划,其实都是出自一人手笔。”
“十八朵金莲,是他以赋法真灵生出,为了遮蔽内里的十八颗长生珠,这大阵表面上是六个释门弟子开启,实际上是登云阙主阵,但是背地里,却是一个老和尚在操持。”
“这十八颗长生珠,更是他寻道归真,炼化自乾坤的证道之机。三教十家早有约定,仙人之上不入隐洲,既然他舍得将这长生珠扔到隐洲上,我自然不能让他这么轻易的拿回去。”
李元锦好奇的问道:“先生,不知那人究竟是谁?”
无有先生回道:“你与那人相差太远,知之何益?在我的自乾坤中说他还好,在外面你稍一起念,就会被他知晓。等你的实力足够强了,一定会和他打交道的。”
李元锦点头应承,无有先生接着说道:“天真发现此事之后,直接告诉了天假天玄,而后两人又告诉了我。他们召集了一帮旧友前去堵截那些和尚,我就一个人来到了隐洲左近。”
“碍于规矩,我没有上去,就只能将你卷到我的自乾坤里来见面。顺路上还收起了那位童叟道友的尸身,他为此事殒命,回去之后你要告诉天真,帮他做一件未竟之事。”
李元锦点头道:“其实童叟前辈才是第一个发现了隐洲上事情不对的人,若非有他,我们也不可能阻断的了释门的事情。没想到他竟然也因此殒命,真是可惜。”
“先生放心,我一定会把话带到的。不知道童叟前辈尸身何处,先生打算将他安葬在哪里?”
无有先生说道:“荒村外,老树下,是他心仪的归宿,见过你之后,我就会将他带回安葬。”
李元锦点头,无有先生接着问道:“元锦,这一次和登云阙交手,你觉得他实力如何?”
李元锦很诚恳的回道:“他的实力和境界又有了长足进步,这次见面,我依然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不过先生教我的剑法十分厉害,我还以此伤到了他。”
无有先生没好气的说道:“你还有脸说,当年就曾与你说过,‘乾坤八剑’未过天劫不可轻用,你倒是好,已经如此熟稔了是吧?”
李元锦赔着笑脸,先生此时说的“熟稔”,那可不是夸人的好话,当下就只能装傻充愣,试图蒙混过关。
无有先生轻轻叹气道:“罢了,当年不让你用,也是怕因此走了口风,而今我已经和天真三人见过面,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只是这‘乾坤八剑’,你还是不能抱得太死。”
“‘乾坤八剑’,既是我自创的招式,也是我的证道之机,就如天真三人的阴阳爻双剑一样,都是脱胎自上清宗的功法,自己悟到的根底。”
“你的归元剑,当年在青白山上我也见过了,剑心剑意都属上乘,但是剑势委实太过糟糕,既粗糙又凌乱,能发不能收,说是毕其功于一剑,但是却完全找不到根本所在。”
“这些年,你可曾好好琢磨过此剑?”
李元锦面色赫然,这话天真师兄当时也曾和自己说过,但是之后诸事绞缠脱不开身,昏睡十年刚刚清醒,又去了玉清宗求学三年,这件事情,还当真没有上心太多。
无有先生见他面色就知道了答案,摇头叹气道:“我的剑,天真的剑,你都可以借,都可以用,但是你不能总是走我们的路,大道之机起于鸿蒙,自己所望何处,你应该早早的想一想。”
李元锦虚心受教,不住点头道:“先生对我期望甚高,我一定会小心行之,请先生放心,下一次见面,我会请先生观剑的。”
无有先生这才笑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忙于他事,但是你既然是我师弟,又承我大道,我不对你耳听面命,又该如何呢?你有此心甚好,但是切记不可操之过急。”
李元锦再度点头,无有先生又问道:“神照内景,而今修炼如何?”
李元锦面目低垂,十分愧疚的说道:“先生恕罪,当年随您游走八方观想来的那些,早就在青白山彻底撕毁了。我苏醒过后也在重新观想,只是版图起的太大,而今所见依旧寥寥。”
无有先生微微皱眉,伸手一指李元锦,而后将手指放在自己眉心之间,未有多时便满面堆笑,开口称赞道:“做的好,这件事情倒是超出我的预料,看来你的心思,比我当年所想,还要大上很多。”
李元锦满面开心,好似一个课业完成的好而被先生称赞的蒙童一般,无有先生又夸了两句,而后笑道:“就依着你自己的心思继续做下去,总有一天,‘神照内景’也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李元锦张口想问,但是无有先生直接摇头,他就只能再度将疑问压回心底。
无有先生话锋一转,又提到了登云阙,接着问道:“登云阙与你说过‘承运之人’,你觉得此意何解?”
李元锦想了一下,而后才开口道:“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评说,但是我觉得他将这件事情想的岔了。”
无有先生好奇道:“哦,那你以为?”
李元锦回答道:“我以为‘承运之人’,并非如他所想是当世唯一,而应该是一类人,这些人身怀当世气运,于大道同行,争高竞远,便是‘承运’。”
“登云阙是承运之人,轩辕陛也是承运之人,轩辕殿,陈与贤,成风长,司马拥豪,王後,这些我所见过的身怀气运之物的人,和那位见过两次的白纸人,还有我自己,都该是‘承运之人’。”
“这么一想,好像‘承运之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无有先生哈哈大笑道:“何止你们,这世间任何一位大道有成之人,不都是一时的‘承运之人’?你能如此想,那我就心宽甚矣了,我生怕你因为这一句,就和他一样自视了。”
李元锦笑道:“这么说来,先生当年也是‘承运之人’了。”
一老一少对面大笑,却好似同时想起了另一位“承运之人”,二人几问几答,都曾提到过她,李元锦逐渐笑意收敛,端正而坐。
无有先生伸手一指顶上凉棚,便有几串葡萄和一个西瓜掉落下来,轻轻地落在了凉棚的木桌上。无有先生开口笑道:“尝尝吧,这都是我自己种下的。”
李元锦微微点头,伸手一点桌上的西瓜,西瓜立刻自行散开十二瓣儿月牙儿,李元锦打眼一看,就从里面挑出一块颜色最好,瓜籽也最少的一块,双手呈给无有先生。
二人静坐吃瓜,一时间竟然谁也不曾开口说话,整个小乾坤之中,只听闻阵阵风声徐徐吹过,摩挲着头顶上的叶子窸窣作响。
无有先生轻轻出声,好似混不在意般的说道:“人在屋中,树在房后。”
李元锦默不作声,只管捧起桌面上的西瓜,大口大口的吃着,抹的满面都是鲜红的汁水。一直到将桌面上的剩余的十一块全部吃完之后,才一抹嘴,笑着说道:“先生,西瓜真甜。”
说罢又捧起桌上的葡萄,这次也不礼让了,一颗接着一颗流水介的送进嘴里,连皮带籽的吞咽入腹。将几串葡萄全部吃完之后,才笑着说道:“葡萄差点,微酸。”
食一味甘,食一味酸,见一人欣喜,见一人怅然。
原来口中滋味,竟然也是心中滋味。
将手中的葡萄蒂信手扔在了篱笆墙的边上,他仰头望着头顶上斑驳的天光,轻声的说道:“不见了吧。”
无有先生好似没有听清一般,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
李元锦低头面向无有先生,笑着说道:“相见不如不见,”
无有先生笑问道:“放下了?”
“放不下。”李元锦微微摇头,“但是这个时候见到了,说不定就放下了。”
顿了一下,李元锦接着笑道:“倒是屋后的那两颗树,应该去看一看先生的桃李。”
无有先生笑着伸手道:“而今已经是三棵了。”
李元锦惊喜的问道:“怎么,先生您又收徒了吗?是哪里人士,为何不见那位小...”
李元锦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尚且能度情称一声先生,但是先生新收的徒弟,自己再称为师弟就不合适了,只是这会叫师侄,也实在是不好开这个口。
无有先生笑而不言,伸手招呼,带着李元锦朝后院走去,没有从正屋穿堂而过,而是从凉棚边上绕了过去。
无有先生走在头前,也不回头,就这么轻声说道:“若你不进去,人就在屋中,若是你直接进了屋中,你也见不到人。”
李元锦也不出声,只是微微点头。两个人绕到屋后,无有先生侧身站在路边,微笑着说道:“你自己上去看吧。”
李元锦迈步向前走进后院,后院比起前院就要小上很多了,几棵树往内一栽,在加上这些年的岁月荏苒,越发的显得半边拥挤半边疏落,半边繁盛半边凋敝。
当年一同种下的两棵小树,左边的李树已经长高了三五尺,横生了七八条枝杈,枝叶繁盛郁郁葱葱,而右边的桃树,却还是当初种下时的鸡子粗细,枝梢干枯青黄不接。
李元锦看到摆在墙边的水桶,便伸手拿出水瓢,细细的为桃树浇了几圈水,轻轻的抚摸着桃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要震落上面本就不多的青黄叶子。
无有先生站在身后,轻声的说道:“十几年了,这棵桃树始终如此,枝干困倦,新芽不生。”
先生说树,也是说人,树如此,人亦如此。
李元锦没有应声,细细的看了一阵之后,才转头看向了旁边的李树,第一眼,就看见了李树底下新发出来的一株小树,只有三尺来高,迎风摇晃,青翠惹人。
李元锦蹲下身,手捧小树枝叶细细端详,而后转头问道:“先生,这树真是您亲手栽下的?”
无有先生微微摇头,伸手指向李元锦,笑着说道:“是你。这棵小树从你的荫下长出,是得你护育的人,是你的徒弟。”
李元锦微微惊讶,有些不解的问道:“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那还请先生明示,我该去哪里找这位徒弟?”
无有先生开怀大笑道:“你们不是早就见过了吗?这一下,就真的是缘分到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