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九架日本九六式轰炸机上午九时十四分由市郊东北侵入市空,九时二十分由呈贡、宜良、弥勒、泸西、邱北、广南、富宁出境。日机共投弹一百零三枚,大肆轰炸了巫家坝机场、小西门和潘家湾。这是日本敌机对昆明的第一次空袭,其中巫家坝机场中弹八十余枚,市区中弹二十三枚,受损最严重的是潘家湾、苗圃、胜因寺、凤翥街一带,炸毁民房六十五间,震塌民房一百三十间,一共造成昆明市民死亡一百九十人,重伤一百七十三人,轻伤六十四人。而昆华师范学校正是这次空袭的中心,校园共中弹八枚,死伤八十余人,联大师生在这次空袭中死伤四人。虽然之前空袭警报响了半个月,可安逸惯了的昆明人都不相信日本人打得进来,昆明的老百姓都觉得这块仙乡福地山高水阻,日本飞机根本就飞不到昆明来。可日本飞机终究还是来了,一来就是九架。无辜的昆明市民们是第一次面对空袭,他们毫无准备,全无躲避空袭的常识和经验,而那九架飞机却专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投下炸弹。街上的孩童看着亮闪闪的大飞机盘旋在昆明闹市上空,机翼上画着红彤彤的大太阳,这些大飞机盘旋在孩子们的头顶,随即投下一个个百余公斤的炸弹。孩子们指着飞机上落下的黑乎乎的东西兴奋地大喊:“快看快看,飞机屙屎了!飞机屙屎了!”无忌孩童开心地拍手,却不想被身旁惊恐的父亲一把捞起,抱了就跑,街上顿时一片骚乱。孩子们不懂,那一颗颗黑乎乎的炸弹不是飞机屙的屎,而是死神寄给他们的邀请函。街边的民房化作一片火海,黑烟直冲天空,烧焦的气味直冲口鼻,令人作呕。潘家湾一带的树枝上挂着被炸断的手臂残肢,甚至还有血淋淋的肠子!身首异处、开胸破腹的尸首血肉模糊、横七竖八地躺在残垣断壁上,满地尽是死难者的鲜血和碎肉,死者大多是跑不动或没有隐蔽的老弱之人和儿童。婴孩趴在已经被炸死的母亲的身上无措哀嚎,妻离子散之人哭天抢地,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昆华工业学校距离昆华师范学校很近,两个学校都在城外,昆华工校在龙翔街的北边,挨着文昌宫,昆华师范在龙翔街的南边,挨着胜因寺。两校距离不过几百米,可街上满是慌不择路的人群,陈确铮跟贺础安被裹挟在人流之中寸步难行,路上两人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却是踉跄前行、因头部受伤而血流满面的闻一多先生,他们赶紧从人流中挤过去帮忙。“先生,你受伤了,得赶紧去医院!”陈确铮关切地说道。闻一多摆了摆手,先生身穿蓝布长衫,胡子很长,头发也许久没剪了。他的额头满是鲜血触目惊心,好在血已经止住,脸上的血已经干涸。。闻一多摆了摆手,手里还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那男孩大大的眼睛,严肃的神情,跟闻一多长得颇为神似。“没事儿,刚刚我去学校找老大,经过武成路的时候,炸弹把路边的房子给炸塌了,脑袋就让砖块给砸了一下,估计就破了点皮,你看,这血都不流了,没什么大事儿。我得赶紧回家了,家里还有两个小的等着呢!”“先生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先生要是不放心两个孩子,我们可以先去你家替你照看着,好不好?”闻一多看着陈确铮渗着血的额头,摇摇头道:“快别说啦,你自己头上的伤看着比我还重呢!你们有心了,我家里头有人照看,看你们这样急匆匆的,赶紧忙你们的事儿去吧!”陈确铮跟贺础安鞠躬告别了闻一多先生,先生和他的儿子很快便淹没在人群里,两人赶紧朝昆华工校跑去。大街上满眼惨像,四处哀声。哪里都是烟,哪里都是火,哪里都是惨叫和呻吟……种种惨状,让他们不敢停下脚步,唯恐灵魂被撕裂,脱离了肉身。他们一路向北跑,经过长耳街,转到龙翔街,终于跑到昆华工校,幸好这里距离爆炸的中心仍有一小段距离,造成的破坏和死伤不如昆华师范惨重,却仍有许多发丝凌乱、面容黑黢黢的女同学抱在一起惊恐地哭泣着。贺础安跟陈确铮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找,看到相似的短发背影就奔过去,却每每认错失望。“你见过梁绪衡吗?”“你知道楚青恬在哪儿吗?”“你看见廖灿星了吗?”两人逢人便问这几个问题,回应他们的不是摇头就是一片茫然的眼神,那些人自己都已顾不过命来。眼看着贺础安越来越着急焦虑,陈确铮轻声安抚道:“你先别急,她们不是本校的学生,只是暂时在这儿借住,没人认识她们很正常,我们再找找,总能找到的!”他们又一头扎进人群里四处找起来,可是把整个昆华工校翻了个底朝天,来回跑了十几趟,半个人影儿都没看到。到了后来,即便他们极其不情愿,还是强忍着恐惧去确认每一个死者,每次掀开染血的白布,看到陌生的脸,他们都会在心中暗暗庆幸,然而很快这庆幸就会变为强烈的罪恶感,啃噬着他们焦灼的心。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啊,是某人心尖上的宝贝啊!从白天找到黄昏,从校园里找到附近的街道,龙翔街,凤翥街,甚至环城公路上,都被陈确铮跟贺础安找了个遍,却终究仍是一无所获。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街道上的一具具遗体被悲痛万分的亲朋好友认出收殓,许多身首异处,无法辨认的尸骸却无人认领,横尸街头。当局担心尸体腐烂会引发瘟疫,派人用草席一裹,便草草埋到野外的乱葬岗了事。路边燃烧的房屋燃烧殆尽之后,火终究是灭了。摧人心肝的厉声嚎哭变成了彻夜无声的啜泣。整个昆明终究安静了下来,陷入沉默的巨恸之中。一天滴水未进、筋疲力尽的两人坐在路边,街对面的棺材铺早就被人挤破了门槛,抢购一空之后,店老板只好在门口挂上“售罄”的牌子。被炸得七扭八歪的汽车凄惨地停在路中央,车身被烧得焦黑,而车上的人早就撒手人寰,状如焦炭。贺础安的眼前无数次闪过梁绪衡的笑脸,因为恐惧,他的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他十指紧扣,紧闭双眼,额头靠在手上,一直在内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老天能保佑他的绪衡安然无恙。陈确铮环住了贺础安的肩膀:“我们回去吧!”贺础安抬起了头。“回去?那她们怎么办?咱们从早上找到现在,一个人也没找到!你就不害怕吗?你就不担心廖灿星吗?”贺础安的声音已经隐隐有了鼻音。陈确铮叹了一口气:“贺老师,咱们已经找了一天了,再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且在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她们几个总是聚在一处,一定会想办法相互照应的。再说了,我们这么长时间不回去,军营里的长官们也会责怪的。”“我管他们责不责怪!我不回去,要回你自己回好了!”陈确铮第一次见到如此冲动执拗的贺础安,一时间有些诧异:“础安,你跟狐狸不同,是最冷静不喜冲动的,怎么如今倒闹起脾气来了?”贺础安一下子挣开了陈确铮的胳膊。“我闹别扭,我怎么闹别扭了?倒是你,现在人命关天,你怎么还惦记着会不会长官批评?我都快急疯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你可真冷血!”“冷血”一词甫一出口,贺础安就后悔了,他心虚地看了陈确铮一眼,陈确铮愣了一下,随即无声苦笑,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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