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武校的事情,绝非一拍脑门就可以办成的,起码现在它只是一张饼,一张画给郑山傲的大饼。
当然,这也是苏乙的目标,他“开宗立派”的演出任务,就打算以这样的方式来完成。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开宗立派,只怕艰险重重。然而有郑山傲顶在上面,这方面的阻力就几乎没有了。
包括推行速成法时,津门武行、乃至全国武行的反扑,也都有郑山傲帮他在前面顶着。
见过了陈识之后,苏乙又在小白楼见了登瀛楼的掌柜苏振芝。
他把换算成大洋价值三万块的美元放在了桌上,推到了对方面前,笑道:“苏老板,您点点?”
苏振芝有片刻愣神,半响才面色复杂看向苏乙,对他抱拳使劲晃了晃,感慨道:“都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小孟尝耿良辰,真是名不虚传!”
“小孟尝?”苏乙也怔住了,“我有这个外号吗?”
“有,津门街面上,谁不知道你耿良辰急公好义,乐善好施?”苏振芝道。
叫小孟尝的人,要么是跑龙套的,要么死的早,谁家主角叫小孟尝啊?
苏乙端茶抿了口,晒然一笑,摇摇头。
苏振芝直接收起了钱,并没有清点。
他对苏乙接着道:“登瀛楼修缮装修,大约要一个月时间。耿先生,登瀛楼重新开业那天,请您务必到场,苏某诚挚邀请你,为登瀛楼共同剪彩!”
“这是苏老板抬举我,我岂能没有自知之明?”苏乙笑着拒绝,“到时候苏某人会到,礼会到,剪彩之事就算了!”
苏振芝急忙再劝,但苏乙态度坚决,他只好作罢不提。
剪彩习俗,源于西方。因华国也有“博彩头”一说,所以这西洋景倒是很快被国民接受,邀请重要人物来剪彩,成为买卖开张最时髦的流程。
当然,只限于大买卖,要是小买卖剪彩,未免有沐猴而冠、贻笑大方之嫌。
能被邀请为剪彩人,本身就是一种身份荣誉的象征,但苏乙不需要、也没兴趣在这种事情上出风头,应酬迎送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何况是其他?
但苏乙的拒绝在苏振芝眼中,就成了他“虚怀若谷”、“谦逊低调”的表现了。
苏乙如今在街面上的声望和势力,无时无刻不在印证着当初他和苏振芝说过的那些话,让苏振芝深信不疑,苏乙赔付他这三万块大洋,当真只是为了一个“信”字。
否则这位连刘德山说废掉都废掉的人,被刘海清调动一个营的兵力去保护的人,岂会畏惧他小小苏振芝?
说句不好听的,万一苏乙看上了登瀛楼,从他苏振芝手里巧取豪夺,都一抢一个准儿的,他苏振芝根本不在人家眼里。
这也就是让苏振芝更佩服苏乙,觉得这个人当真是品行高洁,侠义千秋。
一个有心结交,一个另有目的,自然是相谈甚欢。
期间苏振芝想了想,还是提到了商会打算扶持自己在脚行势力的事情。
“梁宏升,大沽造船所码头的大把头,不知道耿先生对这个人了解吗?”苏振芝问道。
“这人我知道,”苏乙点头,“据说是梁炎卿梁老的侄子。”
大沽是津门重镇,码头密集,乃是脚行最繁荣的所在。这地方各帮派的势力犬牙交错,十分复杂。而其中有一片对于商人来说算是“净土”的地方,就是津门首富梁炎卿自己修建的大沽造船厂码头。
这个地方特殊之处就在于,说它是脚行的地盘吧,它的确是,因为这个码头也要向脚行交份子,只是数额要低得多。
说它不是脚行的地盘吧,也确实不算,因为这个码头的力巴大多都是和梁家签了合同的伙计,只为梁家商铺服务,算是梁家的私产。
这种情况在脚行里也算是蝎子粑粑——毒一份了。
所以苏乙还真知道这个人。
上次刘德山召集的脚行大会,这个梁宏升也去了,当时是站在青帮贾长青的麾下。
为什么他会站在青帮的地盘?
因为梁炎卿勉强也算是青帮的人,只不过没递过帖子,没拜过师父,算是外围。
梁宏升在脚行里,受到的是青帮的庇护。
苏振芝一提这个人,再联想到上次他和苏振芝的谈话,苏乙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但没有为别人徒做嫁衣的沮丧,反而心里在冷笑。
商会的人真是一点也不了解街面上利益之争的残酷性,从一开始就亮明旗帜想要参与脚行的利益,那些把他们视为肥羊的帮派势力,很快就会教他们如何乖乖做人。
到时候梁炎卿的面子都不好使,因为他“过界了”。
“没错,耿先生,上次从您的话里得到启发,我们商会也打算在这次脚行纷争里,分一杯羹。”苏振芝笑呵呵拱手道,“耿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苏乙伸手止住苏振芝想要说下去的话,笑道:“我知道苏老板想要说什么,这事儿不急,且看看再说。”
苏振芝到嘴边的话,愣是憋了回去,无奈点头道:“好吧,耿先生。”
两人又聊几句,便各自分开了。
回到丁字沽码头没多久,就陆续来了两拨人,一波是洪帮的人,是洪帮津门山主姜般若的心腹,送来一块用上好丝绸包裹的美玉。
“这玉是你们姜山主送的?不是安老大送的?”苏乙有些诧异。
“是,是姜山主送的。”来人恭敬道。
姜般若是洪帮在津门的山主,地位和辈分相当于厉大森。这个人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他出身于富庶之家,在南开大学求学期间曾担任校监,还参加过辛亥革命,加入过果党。
后来去佛朗克留学时,结识了洪帮大佬司徒老先生,和洪帮结下渊源。
回国后,姜般若成为果党津门联络负责人,算是元老级别的人物了,在官场中前途璀璨。
可偏偏就在所有人都看好他的时候,他却遁入空门,出家了。
姜般若这个颇具禅意的名字,就是这个时候起的。
出家不久,姜般若便还俗,开了育德书院,教书育人。同时,他成为了津门洪帮的山主,安玉峰就是他的心腹手下。
这个人和厉大森不同,是一个很有民族气节的人,还暗中帮助过我党。后来哲彭占领津门的时候,他被哲彭人通缉,不得不逃出津门。
苏乙和姜般若素无交集,而这个人虽是洪帮山主,却更多意义上像是“精神领袖”,并不负责具体事物,反倒是把精力放在跟读书人打交道的事情上,据说近一年一直在修津门文史。
莫非是脚行纷争,惊扰了这位市井中的隐士,让他留意到了耿良辰这个人?
苏乙心中颇多新奇,笑道:“玉帛为信,姜山主是想我和洪帮两相安好,互不攻伐?”
来人也笑道:“姜山主说了,若您能猜到他的用意,便让我多说一句。”
“愿闻其详。”苏乙道。
“耿先生他日鱼跃,洪帮不会成为阻碍。”来人缓缓说道。
苏乙心中微震,表情缓缓收敛,认真道:“姜山主还说什么了?”
来人摇头。
“耿某人知道了,替我多谢姜山主好意,若蒙不弃,他日必登门拜访。”苏乙拱手道。
“话一定带到,耿先生,告辞。”
看着这人离去的背影,苏乙沉思片刻,不禁哑然一笑。
其实苏乙所做之事若是细细品之,皆是有迹可循。机敏睿智之人透过这场脚行纷争看本质,会发现截至目前为止,各门各派看似大家收获公平合理,实质上却是苏乙获利最多,受益最大。
因为对于其他势力来说,好处都是锦上添花,偏偏对苏乙来说,却是从无到有,登堂入室。
这个名字就透着股智者韵味的姜般若突然说出“鱼跃”二字,一是猜到苏乙在这场脚行纷争中会不甘寂寞,二是试探苏乙的态度和心意,三是表达善意。
洪帮的人来过后,紧跟着铁旗会的马文元也派人来了。这位仁兄送来的却是俗物——三根小黄鱼。
话也直白很多:“这是我们马帮主给耿爷的见面礼,另外马帮主有两句话,让小的转达。第一,铁旗会和耿爷您睦邻友好,咱们应该报团取暖才对;第二,三同会的吴赞彤跟马帮主通话,约马帮主和他一起抢耿爷您的地盘,被马帮主拒绝了。”
苏乙收下小黄鱼,告诉他:“你回去告诉你们马帮主,我耿良辰不做趁人之危的事情。”
马文元这个时候跑来和苏乙示好,是因为两家地盘相邻,一旦苏乙打算对外扩张的话,铁旗会首当其冲,是个很好的选择。
马文元绝不想跟苏乙这种当场废了刘德山的狠人为敌,所以干脆先示弱,然后再挑拨。
脚行龙头悬而未决,再起争端是早晚的事情,只是因为大家都在瓜分消化刘德山的地盘,所以才陷入短暂和平。
但这只是虚假表象,野心勃勃的各方势力早就在暗中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奋起一搏了。
当天下午,青帮、洪帮就率先起了争执。双方帮众因为地盘划分的事情起了矛盾,在街面上聚众数百,大打出手。
稍晚些时候,铁旗会和三同会也打了起来,前者愣是扫平了后者在英租界的好几个脚行,几乎把三同会的势力清出了英租界范围。这些地盘原本就属于铁旗会,只不过后来被三同会占去了,马文元这也算是收复失地了。
然后是百家帮趁机发难,去争夺武行的码头,结果偷鸡不成,反倒被武行的人打得狼狈逃窜。
一天之内,除了忠义社和苏乙的地盘没人动,整个脚行都打成一锅粥了。
忠义社那边自不用说,没人敢真和官方豢养的恶犬较劲。
至于苏乙,青帮贾长青现在对苏乙忌惮到了极点,自不愿招惹。
洪帮和铁旗会已经表达了善意,撕破温情协议的概率不大。
忠义社和武行算是自己人。
唯有三同会和百家帮,算是苏乙潜在的威胁。但吴赞彤和翟有利绝不会轻易招惹这个当众废了刘德山的狠人。
苏乙的地盘成为脚行里难得的“净土”,但手下一群把头力巴却蠢蠢欲动,似乎想掺和到这场纷争里去,还有人主动找苏乙来“请战”。
他们之所以这么做,首先自然是十分看好耿良辰这个人,想要跟着苏乙水涨船高。
其次也是因为苏乙几次扩张,无论是手下管事的还是力巴们,都获得了好处。
最后,乱世出英雄,凡是不甘平庸之辈,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你争我夺的“乱世”。
但苏乙言辞拒绝了这些人,并且命令约束手下的大把头们均不准主动挑起事端,不但如此,他还巡视自己的地盘,开始整肃内部,剔除一些不稳定的因素,顺便收买人心。
在别人都急于扩张的时候,苏乙却忙着修内政,摆出一副小富即安的姿态,这让很多忌惮他的人都松了口气。
当晚,脚行动乱更激烈了,青红帮之间的械斗已经遍地开花,到处都在争夺脚行码头,街面上手持木棍的力巴们随处可见。
这一天的津门街面上喊杀声震天,巡捕警察们全部躲起来不见人影。
次日一早,便有震撼消息传来——马文元死了!
这个刚给苏乙送来三根小黄鱼,说是要和苏乙“睦邻友好”的帮派大佬,被人发现惨死在家中!
和他一同遇害的,还有他的情人,女人受尽屈辱而死,马文元则被开肠破肚,现场惨不忍睹。
不等铁旗会的人消化这个噩耗,三同会、百家帮率先发动攻击,开始侵吞铁旗会的地盘。
紧跟着青红帮也很默契地加入了瓜分蛋糕的行列,就连武行和忠义社都不能免俗,很快也参与进去。
唯有苏乙,仍按兵不动,哪怕是面对近在咫尺的地盘,都忍着不动手,眼睁睁看着任由其被百家帮占了去。
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在法租界、英租界不可一世的铁旗会便烟消云散,彻底成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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