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倭寇,其实都是沿海活不下去的人啊。”
魏广德装作很沉痛的语气说道。
“不说别的,就是福建那地方,人多地少,过去老百姓全靠海上运输、出海打渔为生,这海禁、内迁让多少家庭失去衣食。
你们也知道,虽然朝廷一直海禁,但沿海其实一直在偷偷摸摸搞海贸,不然一家子人不就要饿死了。
也就是先皇在位时,对海禁更加严厉了些,这些活不下去了,就只能铤而走险干起倭寇的勾当。”
魏广德说的这些话,其实许多官员多多少少知道点,所谓倭寇其实大体都是汉人,都是活不下去船民为主。
而这些人谋生的手段,则是自元朝就开始了。
元朝没有海禁,所以沿海许多无土之人就做起船民,靠走海上运输和打渔为生。
可到了明朝,为了限制一些实力发展,从朱元章开始就进行海禁,直到那些势力彻底土崩瓦解也没有解除禁令。
“你想解除海禁?”
陈以勤皱起眉来,随即摇头说道:“难,很难,只要敢提,就有无数人用祖制来阻止。”
殷士谵则是思索片刻才问道:“开海禁就能解除倭患?”
陈以勤看了眼殷士谵,最后视线还是落在魏广德身上。
“虽无十足把握,可以我之见,开海禁,就再不会有良民去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儿了,倭寇没了新人加入,只要把现在的倭寇一剿灭,沿海就太平了。”
魏广德解释道,当初也是这么对隆庆皇帝分析的,“倭寇屡剿不绝,不就是不断有人加入吗?有了海上的活路,谁还会去加入倭寇?”
“想法是好,可是难。”
陈以勤依旧是摇头,不过也在心里分析,如果把魏广德刚才的话在内阁里说说,内阁阁臣里有多少人会选择支持。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准备一下子放开,那样也容易乱套,而且逸甫兄也说了,朝中反对的实力也不会弱。”
“那你打算怎么做?”
听到魏广德似乎有其他办法绕开朝中反对声音,陈以勤也来了点兴趣。
他新入阁,又是新朝,自然希望能够在他手里让天下有一丝积极的变化,所以现在的他不反对任何声音,反正不偏听偏信就对了。
“在福建寻找一处港口,尝试开海,准许海商在此交易,这样沿海船民就有了去处,也就不用做倭寇了。”
魏广德说道,“若是不行,则立即关闭,也不会对朝廷有什么大的危害,可若是可行,再推广到沿海府县就是了。”
“为何是在福建,而不是浙江和广东?”
殷士谵直言问道。
“福建倭寇多,而且那里手工业也比较发达,最关键的是福建的官大的不多,不像浙江、广东那些地方,对朝廷影响力那么大。”
魏广德澹澹开口说道。
这会儿,他要表现的是他选择的福建,而不是因为只有福建地方官支持他这个想法。
其实,朝廷里也只是浙江人影响力大些,广东籍官员根本就没法和浙江人比拟。
因为这里面涉及到明朝的一些潜规则,而这潜规则传自朱元章时期。
就比如苏松二府、江西等地的官员不能入主户部,福建、广东等地官员则大多不会留任京官。
不能做京官,这两地官员虽然也可以升品级,甚至成为一方封疆大吏,可终归在朝中影响力偏小。
可以说,只有在朝的重臣影响朝局,又有几个地方大员能影响朝政的。
当然,这些“地域歧视”更多显示的是皇帝的小聪明,不过也不得不说有一定道理。
苏松二府、江西等地在明初都是经济发达地区,那些地方的人比较通财,善于理财在皇帝看来就担心被他们做手脚,侵吞国库的钱财,所以不要这些地方的人掌管户部。
至于福建和广东官员,先过了口语这一关再说,要是京片子能耍的贼熘,留京升官也不是不可以。
你能想象操着正宗粤语或者闽南话的官员和皇帝聊得谈笑风生的场面吗?
所以,在魏广德看来,就算福建的海商和浙江、广东一样,都有大势力控制也不怕,因为他们在朝中的声音小,比较方便打压。
至于浙江,那几乎可以通天,还是算了,惹不起那里的人。
“内阁那边能过吗?”
殷士谵看向陈以勤问道。
这话,其实也是在替魏广德试探陈以勤对此的态度,是支持还是反对。
不过看殷士谵的态度,他似乎被魏广德说动了,不过就是拿一个地方试试效果,看能不能起到削弱倭患的目的。
这个时候,只要能解决倭患,无疑就是当朝内阁阁臣的首要功绩。
想想嘉靖朝最后近二十年时间里,倭患始终都是朝廷绕不过去的一道坎,要是只开放一个港口通商就能解决,这也是新潮新气象,一个好的开始。
“叔大那边,你有提过此事吗?”
陈以勤没直接回答殷士谵的问题,而是先开口问道。
“聊过一些,但是不深,以我对叔大兄的了解,他会支持尝试的。”
魏广德答道。
“陛下也支持?”
陈以勤又开口问出关键问题,如果皇帝在裕袛的时候就支持了,那就有六成把握了。
他们这位隆庆皇帝,可不是一个会轻易表态的人。
不是因为稳重,而是担心做错事。
“是的,陛下很感兴趣。”
魏广德笑笑,“实际上前俩月陛下还让李公公来我府上催问过此事,说怎么一直不上奏。”
“你是怎么打算的?如何上奏?”
陈以勤继续追问道。
只是犹豫片刻,魏广德还是开口说道:“我和福建巡抚涂泽民已经联系好了,他会在近期上奏此事。”
“开海,还是只开一港口?”
陈以勤微微点头,不过还是在继续追问。
上奏的方式,直接影响到对内阁的策略。
“开海,之后请陛下圣裁只一港口试行。”
魏广德答道。
到这个地步,也没必要隐瞒什么,他需要陈以勤在内阁帮忙说话,不管是阁议还是部议,都要有个说话的代表才行。
陈以勤这个时候已经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忽又停下,这才开口说道:“若是提开海,我料首辅和次辅大人都会选择反对,不是他们不懂变通,而是因为大势,他们不得不站在维护祖制的一边。
这种情况下啊,高肃卿一定会选择支持,因为首辅反对此事,郭朴也会随他一起。
叔大的态度不好说,毕竟有他老师的情面在。
这样内阁就会出现三对三的局面,陛下圣裁,也只有寄希望于陛下圣裁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陈以勤就把内阁各方势力的态度大体分析了一遍。
“陛下再此退一步,否了开海之议,只提福建一港口开海,尝试能否瓦解倭寇,首辅大人和次辅应该也不会继续反对陛下的决定,此事可行。”
陈以勤继续说道。
“我觉得也该试试,说不好有效果,最起码分析起来是不会有错的。”
殷士谵听到陈以勤的话也是兴奋起来。
虽然他没有入阁,可毕竟是一项他觉得可行的政策,若是真有成效,无疑隆庆朝一开始就有了个好的局面。
“而且此次提出开海和以前不同,以前是没有陛下支持,有朝臣自己提出的,所以事败后,提议之人往往遭遇贬黜。
这次不管是善贷上奏还是涂泽民上奏,有宫里的认可,至少仕途没有阻碍。”
陈以勤继续说道。
“此前,我和新任两广总督谭纶有过书信,希望他也能上奏支持此事,之前他在福建任巡抚时的奏疏,我看其实就有此意,只不过比较含蓄,毕竟先皇对海贸的态度很清晰,没人敢拂逆。”
魏广德又说道。
陈以勤先前的分析已经说明,他支持自己的谋划,此事大有可为。
“那我就在内阁等着涂巡抚的奏疏。”
陈以勤笑笑,走回座位上坐下说道。
之后,三人又说笑了半天,摆下酒宴,又是入座聊起高拱。
殷士谵始终还是不信高拱会被徐阶逼走,要知道,就算高拱怕了,或者说顾全大局执意离开,隆庆皇帝也未必会答应放人。
他在裕王府时间不短,自然知道裕王对高拱的信任程度。
“不过是个猜测,首辅大人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不出招则以,出则必是杀招,肃卿未必能顶住。”
陈以勤犹豫着答道。
徐阶的为人,朝野上下也有议论,之前认为他阿谀奉承嘉靖皇帝和严嵩,但是在倒严嵩时也是丝毫不手软,而且朝野暗中已经传开,当初弹劾严党的奏疏,大多出自他授意,所以挽回不少形象。
不过魏广德这会儿想的却是,或许这就是后世高拱不那么有名的原因,至少没有张居正出名。
做了一年多的阁臣就倒台,根本没有机会施展他的报复,历史自然就不会关注这么一个匆匆过客。
还以为他是暴毙死了,没想到是被徐阶搞倒台。
想到徐阶,魏广德也是有忧虑的,这老小子就是笑面虎,真的是厉害。
他可不像殷士谵那样有顾虑,徐阶是真正的政客,知道隐匿身形寻找时机,这才是真正的猎手。
至于后世印象里说他如何贪财,魏广德只能说,要是做到首辅宝座而不能积累万贯家财,那这个首辅真的是白做了。
大明朝官场,真没有清官生存的土壤。
当然,已经被放出来几个月的海瑞是个例外,他是朝廷要树立的榜样,非典型官员。
而且,就算海瑞想贪他也不敢,因为已经是榜样,无数人看着他,稍微伸手就会被人逮住,只能是一条道走到黑。
想到嘉靖皇帝对他的评价,海瑞怕真的要绝后了。
之后数日,朝野依旧风平浪静,看不出一点徐阶要动手的意思。
不过魏广德知道,徐阁老应该就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让高拱再次在朝野失去人心的机会。
不看僧面看佛面,百官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隆庆皇帝对高拱的态度。
只是魏广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促成高拱倒台的条件,居然会和他有关系。
“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
这日,张居正在值房看到分到自己这里的奏疏后就是眉头一皱。
奏疏来自福建,由福建巡抚涂泽民上奏,过通政使司传到自己手里。
简单看过这篇奏疏他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因为奏疏的内容实在有些......
有违祖制。
对,就是有违祖制。
可是,张居正回想起奏疏中所列之事,又觉得似乎很有道理。
其中一些东西,他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以前在哪里听人说过。
细细回忆,终究还是没有想起,毕竟好几年的事儿了,当时他虽然感兴趣,但并未深究此事,自时间一长自然澹忘。
如何票拟?
他还真不敢随便动笔,兹事体大,他不敢擅自做主,自然先把奏疏放在一边,翻看起其他的东西。
不过他也留了一个心眼,叫来信任的书吏,让他去外面打听下,可有关于福建巡抚奏疏的议论。
是的,张居正吃不准朝野对这份奏疏的态度,先看看外面百官怎么看待此事。
通过通政使司递上来的,自然第一时间就被通政使司的书吏们看到了。
一开始只觉得涂泽民大胆,可抄录后发觉人家言之有物,自然也悄悄在京城各衙门里传开。
不过传到外面后,对于大部分没有看到奏疏的人来说,本能的就是反对,甚至都对奏疏不屑一顾。
这样的陈情,每隔一、两朝总有人提起,然后就是被驳回,有的还因此断了自己的前程。
至于理由,好吧,以前的奏疏其实都很详细了,实在没必要打听,就更不需要派人去通政使司抄录了。
当然,百官如此想,有几个人却不会这么看。
魏广德和殷士谵在听到消息的时候,就派人去了通政使司,他想看看涂泽民到底怎么奏的,有没有按照他的意思书写这份奏疏。
“你是说,各衙门里都在笑话涂巡抚自断全程?”
此时,内阁张居正值房里,他正在听手下汇报在外面打听到的消息。
“许多人都不屑一顾,说早前类似奏疏也有,无一不是被驳回,实在没什么新意,就是哗众取宠罢了.....”
那书吏也认真回答,把听到的都一股脑告诉了张居正。
“下去吧。”
张居正挥挥手让手下退出,他则看着面前的奏疏有些发愣。
本能的,他觉得应该否掉,可是内心里又对奏疏中提到可缓解倭患的表达有一丝期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