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夏天笼罩着新加坡，太阳刚刚落入大海之中，东海岸美食街的露天餐桌旁就迅速地坐满了人。天还没全黑，各家餐厅的霓虹灯已经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方自归和老卑坐在室外一个能看到辽阔海景的餐桌旁，他们身后，一只巨大的螃蟹形状的灯挂在房檐上，放射出明亮的白光。
    海上的几条货轮亮起了灯，岸边两棵挨得很近的棕榈树的黑影，在粉红色晚霞的背景前微微晃动，好像两个高个子的兄弟想要拥抱在一起。
    方自归和老卑面前的一个大盘子里，还剩着几块螃蟹，橙红的蟹壳和蟹脚沾着像麻子一样的黑胡椒，泛着诱人的鲜艳光泽，可方自归觉得已经饱了。
    方自归用纸巾擦了擦沾满汁水的手，笑着说：“好吃。当年克司为了吃这个东西，还崩掉了半颗门牙。”
    老卑露出了笑容，“你还记得这些事情。”
    “当然，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德弗勒，这份工作就是您给的。在德弗勒工作的那段时间，还是给我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
    “其实我也一样。建立苏州德弗勒，是我第一次做总经理，这是一段美妙的经历，那时的很多事情我都记得。包括你们第一批九个员工来新加坡培训，历历在目，好像昨天。”
    “说到那次培训，我记得就是在东海岸搞团建吃螃蟹，您说过一句让我印象很深的话。”
    “哪一句话？”
    “您说，华人是很优秀的。”
    “哦，我说过这句话吗？我倒是忘了。”
    “可能您觉得这句话很普通很自然，您就没印象了，但是对我来说，这是思想上的一个颠覆。因为我们都是看鲁迅的书长大的，我从小就以为我们中国人有劣根性，那几年还流行台湾作家柏杨写的《丑陋的中国人》，那时中国又那么落后，所以那时我是非常崇拜西方的，其实也感到很自卑。可是您突然间告诉我，我们华人很优秀，真是给我打开了一个思想的天窗。不过我第一次听到您这么说，那时我还是半信半疑的，然而现在，我对此坚信不疑。”
    “我们的victor长大了，也成熟了。”
    “besman，我要感谢您在这个过程中教会我很多东西。”
    “没有啦。”
    “有啦。怎么搞研发创新是我自己摸索的，但是怎么管工厂，我那两下子基本上全是跟您学的。”
    老卑微笑着又往方自归的盘子里夹了一筷子菜。
    方自归跟老卑有十一年没见过面了。
    十一年前，方自归决定创业从多卡门业辞职，老卑当时对方自归说，失败以后可再去找他，方自归就憋着一口气再没找过老卑。而在复行科技十周年晚宴上，方自归从纳德那里听到了老卑的消息，就想见一见老卑了。
    多卡集团被另外一家瑞典工业集团并购后，老卑从多卡集团辞职，去了一家做特种车辆的美国公司做亚太区总裁，常驻bj。一年多以前，老卑又跳槽去了一家做电子产品的美国公司做亚太区总裁，回到了新加坡。这家公司在上海有个工厂，纳德在老卑的召唤下，去这家合资厂做了总经理，所以纳德就比较知道老卑的现状。那天纳德告诉方自归，不久前，老卑年仅四十七岁的太太因为乳腺癌去世了，老卑非常伤心，竟然一下子走不出来，甚至到了所有的老朋友都不见的地步，传说是怕见到老朋友，就想起为自己生育、养育了三个孩子的亲爱的太太。
    听说老卑这个状态，方自归非常意外。老卑是天主教徒，方自归就觉得，一个有信仰的人，遇到无常似乎不应该是这种不究竟的状态。方自归对老卑一直心存感恩，这时就觉得，也许可以借助自己掌握的强大的儒释道理论体系，比如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帮老卑从痛苦中走出来。所以借着在新加坡参加学术会议的机会，方自归就试着约老卑，老卑理论上虽然不见老朋友，果然还是愿意见一见多年未见的方自归。
    老卑见到方自归后，接受方自归的慰问，但是不想多谈太太去世的事情，就和方自归谈起别的事情了。
    “听donald说，你和james的创业很成功。”老卑说。
    “其实公司也曾经差点倒闭，还好，熬过了生死线，现在算是走上了正轨。”方自归道。
    “你们的工厂，有照片吗？”
    “有啊。”
    方自归打开手机，一边给老卑看存在手机里的照片，一边做解说，照片有厂区的，有厂房的，有车间的，有实验室的，有各办公室的，还有十周年庆当天活动时的一些照片。老卑看得饶有兴致，看着看着，不禁连连赞叹。当方自归介绍说，能在公司十周年庆之前搬进这个工厂，还要感谢公司最大竞争对手高格，老卑就很好奇，方自归就讲了讲高格如何忽悠做骨科的健惠，健惠如何断臂求生卖工厂，母司如何以骨折价收购了健惠新工厂的故事。
    最后方自归说：“我们本来自己建的厂房，就在高格苏州工厂旁边，结果我们自己的厂房建设出了问题，但是高格送给我们一个神助攻，让我们突然就有了一个非常好的新工厂。想想就很有意思。”
    “好像你们跟高格很有缘。”
    “我们跟高格之间，真的是发生了好多故事。”
    老卑对这些故事比较感兴趣，说：“victor，发生过什么故事？”
    方自归就开始给老卑讲故事。
    听了几个故事以后，老卑感慨道：“你们自己成立的小公司，敢于挑战高格这么大的国际集团，而且做得很不错，我真为你和james感到自豪。”
    “谢谢您的鼓励。”
    “我们新加坡人啊，喜欢打工，能够做个职业经理人就满意了，很少有人去想创业，去成立个什么公司挑战国际巨头。但是中国人就不一样。我在中国工作了十多年，真是能够遇到格局很大的人，理想很大的人，我在新加坡就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因为新加坡就这么大，打打工就很好过了，根本不需要格局很大的人。而中国这么大，中国人这么多，中国要发展，就必须要有格局大的人出来。”
    “但是你看，印度也很大，印度人也很多，但是我真看不到印度公司有任何希望能够追赶欧美公司。我出差去印度去过很多次，对印度比较了解，它就是像中国的一句话……烂泥扶不上墙。”
    “哈哈，besman，您在中国待了这些年，中文进步很大啊！连‘烂泥扶不上墙’您都知道啦。”
    “巴西也大，自然资源也丰富，也一样扶不上墙啊。你看看世界上的大部分国家，南美的、非洲的、南亚的、西亚的那些国家，我看再努力一百年也产生不了世界级企业，就只有东亚的那一片大陆，几十年前还非常落后，几十年前连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公司都没有，现在已经有一百家了，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世界级企业，格局完全不一样。”
    方自归笑道：“中国是一片有格局的大地。”
    老卑微微一笑，点点头，“在那么落后的情况下赶上美国公司，目前我看也只有中国公司可以做到。”
    得到老卑的表扬，方自归很高兴，就想让母司也高兴一下，于是一边跟老卑聊着，一边用微信给母司发出视频通话的邀请。
    这一年，中国开始启用4g移动通信网络，可以打可视电话了。新加坡也在这一年启用了4g，所以，方自归给母司发出信号后不久，相距数千公里的方自归和母司，就在各自的手机屏幕上看到了对方的脸。
    “母司，我和老卑在一起。老卑刚才说，他为你感到自豪。”
    “啊？为啥自豪？”
    “他说你做的事情很有格局。”
    “什么？什么事情有格局？”
    “哈哈，不跟你开玩笑啦，我把手机给老卑，你跟他说两句吧。”
    在遥远的苏州，母司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了老卑跟过去比略显苍老的脸，说：“besman，你好！”
    老卑笑道：“james，你还是那么英俊。”
    “哈哈，谢谢。besman，多年不见，你的苏州team都很想你，上次见到几个老同事，说有机会我们应该找你聚聚。”
    母司和老卑就通过方自归的手机互致问候，聊了一会儿，聊完了，老卑把手机还给方自归，方自归对手机屏幕上的母司说：“没别的事儿，我挂了啊。”
    谁知母司说：“先别挂，正好顺便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高格同时向我们广州的代理商和意大利米兰的代理商发起诉讼。”
    方自归一惊，“诉讼什么呢？”
    “专利侵权。”
    方自归抬起头，看着老卑说：“您听到了吧，我们和高格之间，马上要发生一个新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