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了……剑身离地面越来越近……
秦梅香微不可察地蜷了蜷手指,背脊发冷。
初到怀光宗时,小少年满心愤恨,心比天高,用本就不算多的灵力隐去了周身的妖气,抱着一腔怒火在这里努力修行,片刻不停地查找着仇人,只盼早日能为所爱之人报仇雪恨。
这是他生活了将近五年的地方,那一棵棵树,一朵朵花,俯视一看,满眼都是他熟悉极了的地方……要是,要是再离得近些仿佛就能看到他在山林石阶中来回奔走的身影。
他在那片厅堂中接到过多少次委托,多少次抱着查找真相的目的下山。
可那个自己巴不得千刀万剐生吞活剥的人竟就日日在他眼前,原来这片看似清幽雅致的山林楼阁,写着怀仁的宗训牌匾,早就已经被无数的鲜血泼洒,他的手下也早已惨死多少无辜同族,桩桩件件,粘腻血腥,一辈子缠绕着他的脖颈,冤魂夜夜入梦掐着他哭嚎: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你为什么要杀我!一只妖,竟帮着人族残害同类。你为虎作伥!你滥杀无辜!你没有心,口口声声说是为民除害,可究竟谁才是害!你以为你说你不知道就能洗清你的罪恶了吗?”
冤魂指尖收紧,死死将他摁在枕席之上,怒目圆睁,腹部皮开肉绽,露出巨大漆黑的窟窿,恶狠狠地嘶吼着:
“你洗不干净!你永远也洗不干净!你愚蠢蒙昧,被人利用,他们不会因为你杀了妖就感激你!在人眼中,你只是一把锋利的刀!只是一只听话的好狗!在妖眼中,你是害得他们失去至亲流离失所的恶人!”
一句一句的诘问,斥责,快要把秦梅香逼疯了,强烈的窒息感直冲大脑,眼珠裂痛。
“你恨你的父母族人无辜惨死,就要让我们落得跟你一样凄惨的下场吗?秦梅香……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你再也! 洗不干净了!!!!!!”
再也洗不干净!!!!!!
秦梅香抿着唇,不敢再去回忆梦中那些可怖的,恐惧的场景。温和仁义怀光宗,此刻再见只觉得淋漓骇人,恨意入骨。
他怕自己忍不住,怕一见到玉承恩就会拔剑相向,他等了太久了,找了太久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结束这一切的苦痛折磨,他脑袋中的弦绷紧得太久,快要断裂了。
树枝仿佛也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怒气,开始阵阵剧烈颤动起来,霎时之间,它周身的灵光也溢得更多更亮,宛若一颗掠过夕阳天空的白日流星,使得这份愤恨更加刺目璀璨。
万长嬴明白他的处境和为难,没有出声打扰,只默默地握紧了十指相扣的手,持续给树枝灌入灵力,想将颤抖不停的剑身安抚平静,就像安抚眼前这个男人的身躯一般,轻柔,温和。秦梅香埋着头一言不发,察觉到万长嬴的担忧后他猛地深吸了几口气,尽量想把心中的思绪平静下来。
他尝试了许久,终于在快要落地之前缓和。
俯瞰之下,他发现怀光宗门口已经密密麻麻地站了许多人,来往交谈寒暄,似乎都在等着什么。而在那高大的宗门石匾前正站了七八个身着金黄宗袍的怀光宗弟子,手中握着一大把红色的布条似的东西,一刻不停地朝进结界的宾客手腕上戴。
人实在太多,秦梅香自觉的松开了握住万长嬴的手掌。
尽管他们已经互表了心意,但此次来参加婚宴的都是各宗颇具话语权的人,万长嬴更是直接代表的整个牛鼻宗。人多口杂,他的名声坏了也就罢了,反正之前偷盗万长嬴尸身一事早已在各界中传得沸沸扬扬花样百出。
但万长嬴不一样。
掌心的温热骤然消失,万长嬴一脸疑惑地侧过头去看他,愣愣问:
“干嘛松开?”
“人太多了。怕师尊为难……”
秦梅香被他突如其来一问搞得昏了头。听这语气还没听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万长嬴紧接着又将他的手拉回去握住,皱着眉头小声喊道:
“不许松开!”
“嗤……”
原来是舍不得放手,在闹小孩子脾气呢,表情嘟嘟囔囔的,可爱极了。
秦梅香埋头憋不住得笑了笑,暗自将御剑下行的速度放慢了许多,只求能陪万长嬴多呆一会儿。毕竟这一去,定是要不顾性命地血战一场,玉承恩如今实力难测,万长嬴……
他,不能再有任何事了。
二人又在空中来回御剑打转了许多圈,直到宗门前的宾客都进去的差不多了,秦梅香才宠溺的抚了抚万长嬴的手背,似是哄孩童般轻声道:
“好啦师尊,咱们真的该下去了。”
他们在天上舍不得分开,陈全在怀光宗门前急得也连连打转,抱着长枪来回踱步,等烦了就朝着那几个怀光宗弟子猛然踹去几块石子。被莫名撒气的弟子简直是敢怒不敢言,恨不得脱了宗袍冲上去就指着陈全的鼻子破口大骂。
可骂人这一行,牛鼻宗申金长老陈全是修士界内出了名的一顶一,万长嬴和沈玉冰这两个那么嚣张的人在陈全的一张嘴皮子底下也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有个被石子连续崩了三次的弟子简直委屈地都快哭出来了,吵架吵不过,动手就更不用说了,陈全的修为和他的这张毒嘴没什么两样,都十分有资本地扬名天下。
陈全性子直率,当着众目睽睽之下就开始不顾颜面地仰天长啸:
“万长嬴万长嬴万长嬴!!!死哪儿去了,什么事能磨叽这么久!”
“这位长老……怀光宗有戒,宗门内外不得喧哗。况且婚宴快开始了……要不然几位先进去吧……”
有个弟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陈全的脸色,牛鼻宗惨绝人寰不讲道理的名声他又不是没听过。此刻他出声提醒都怕陈全猛然发怒,唰的一下给他脑门上来一枪。
陈全斜着眼不屑地往那边瞥了瞥,不禁好奇,究竟那个不怕死的敢这么跟他说话。他能在怀光宗门口乖乖等这么久没直接杀进去都算是很给面子了,而且还是给的牛鼻宗的面子,才不是那个什么狗屁玉承恩的。
更何况,那弟子说的话仿佛是放了个臭气熏天极其恶心的屁。
“怀光宗有戒?”陈全眯眼看向他,蔑笑道:
“哈哈哈,这是你们宗主为了迎接宾客专门编的笑话吗?”
“你!”
弟子被这句话猛地哽住,又实在不敢得罪,脸都被涨红了也只得压着怒气,死死咬着牙沉声回他:“今天是我们宗主大喜的日子,还请牛鼻宗自重。”
什么玩意?
陈全简直不敢信这人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他蹙着眉,眼神瞬间阴沉下来,浑身杀气四溢,声音冷冽极了: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牛鼻宗?还有,我就是我,一人之行别给我搞连坐这一套。”
说罢,他用力地收紧指尖,将长枪一抬,直挺挺指到那弟子的眼前,近在咫尺间,吓得所有人都连忙后退躲开。他们还没从惊慌中缓过神来,只听陈全又继续冷声道:
“懂了吗?”
肖若尘见到这副场景才终于沉不住气了,生怕申金长老气急之下真的在人家宗门前大开杀戒。别到时候还没等怀光宗做什么,咱们就先得了个挑衅之名,落个有理说不清的地步。他正欲上前去劝,赵刚却一把从身后将他拉住。
?
肖若尘霎时瞪大了眼睛疑惑地回过头去,赵刚却神色平淡,毫无波澜,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对陈全有着无限的信任,深知他不会做出什么难以收场的事来。
也是……
肖若尘想了想,虽说申金长老修为高强,远近闻名,但世间确实好像从未传出过他滥杀无辜的听闻。
但就算是现在陈全还没真正做些什么,气氛也已经僵持到了极点,那几名手持红绳的弟子都差点想要去拔剑的时候,万长嬴如破冰般温暖清朗的嗓音带着盈盈笑意从众人身后传来:
“哟,怎么回事,喜酒还没喝上,刀剑就先对上了?”
“还望申金长老和二位师兄见谅。方才处理事务来迟了。”
秦梅香跟在他身侧,对着几人恭敬地行了个大礼,声音淡淡的,面颊却好似是被寒风吹红了一般,挂着一层浮樱之色。
这两个人,作为师尊的说话随意不羁,作为弟子的倒是周全有礼。搞得方才还怒气冲冲的一群人瞬间汗颜,若是外人不知道的,怕是分不清究竟谁是宗主了。
陈全终于等到了万长嬴,心思哪里还可能放在那群微不足道的怀光宗弟子身上。他长枪一收,句话没说就一把将其抛给赵刚,而赵刚倒也像是目光一直放在陈全身上一般,轻易地就接下了长枪,嘴角竟还少见地勾起了弧度,垂头望着怀中的长枪轻轻笑着。
陈全皱着眉,恶狠狠地快步冲到万长嬴身前喊道:
“万长嬴!你再不来我都要以为你死在结界外面了!”
秦梅香脚步微微朝前挪了挪,警惕地盯着陈全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又突然朝着万长嬴动手。
万长嬴察觉到他担忧,笑着抬手抚了抚秦梅香的肩头示意安心,而后,他单挑起一侧的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全,道:
“在你眼中我就那么弱?”
陈全察觉到了他们二人的小动作,脸上的怒气瞬间变作了耐人寻味的笑意,语气也霎时松弛了许多,他佯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故意问:
“倒也不是吧,就好奇到底是什么事儿能困住咱们……长嬴仙尊啊?”
万长嬴看他莫名其妙地后退两步,竟然和自己自觉地拉开了距离,有些疑惑,还从来没见过陈全这般懂眼色的模样,心中不免发笑,正准备回怼调侃之际,忽听:
“哎哟!仙君们!我没来迟吧?”
有个气喘不停疲惫至极的男声在他们背后喊着,粗糙宽厚的嗓门吓了所有人一跳。陈全歪着头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发出如此难听的声响来,万长嬴却已经欣喜得认出了来人,侧身回眸看着那个穿着破烂,发丝凌乱宛如乞丐般的侠客,笑着回复:
“没来迟!就只等着方师兄了。”
“是吗是吗?”
方遒紧赶慢赶总算是在约定的时间到了怀光宗门前,他弯着腰扶住膝盖连连喘息着,眉眼弯弯,说道:
“这几天在路上遇到许多地方都有人口失踪的情况,我一时没忍住就去调查询问了,耽搁了许多时间,来的晚了。多亏你们还在等我。”
除了万长嬴和秦梅香,其余的人都是一脸懵的模样,满目诧异地看着这个自说自话的侠客,完全没听懂他在讲什么。
陈全颔首,看着他们似乎十分熟识的样子,疑惑地问万长嬴:
“新朋友?”
万长嬴沉沉笑:“老朋友。”
方遒面色带着歉疚,也嘿嘿地笑了两下,走到万长嬴身侧。
秦梅香酸不溜秋地死死盯着面容含笑的两人,周身气息阴冷。
不过也才认识几天,算什么老朋友。万长嬴还对着方遒笑得这么开心。
万长嬴抬眸看了看似乎有些心急的几个怀光宗的弟子,撇嘴道:“走吧,咱们也该进去了。”
天色确实不早了,现在听他都这么说,大家也就收起了各种不同的心思,跟着他走到宗门前。
“万宗主。”
有个弟子将手中的红绳轻轻似是提醒般地举了举,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们的眼色,轻声道:
“我们宗主说愿与各位来宾同喜,每位客人入宗都需戴上一根红绳,以示欢娱。”
万长嬴勾着唇角,眸色深幽地盯着那纂红绳,半晌后爽朗答道:
“玉宗主有此心我们又怎能推辞呢。
顿了顿,他又侧头对身后面色各异的众人说:
“戴上吧,毕竟也是玉宗主的一番好意祝福。定不可能是害咱们的吧。”
说完,他主动撩起长袍衣袖,将洁白干净的手腕递到那手执红绳之人的眼前。
那怀光宗弟子抽了抽嘴角,面庞上挤出一个难看十分的笑,咧着嘴弯下腰一边给万长嬴的手腕上系上绳结一边答:
“那是自然。这是代表着我们宗主和宗夫矢志不渝之情的红绳,宗主称它为情丝。拴上此番情丝,定会寻找到自己命定心爱之人的。”
说得倒是好听,尽管秦梅香和万长嬴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被这话哄得欣喜,二人下意识地相望,目光碰撞,炽热又深情。
只是这次他们再也没舍得避开,直勾勾的,在明知的险境之中,望进了对方心里,于隐匿的无人之地用目光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