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想到来到这里,竟然会听到这样的要求,或者说是乞求。
中年女子的泪水,横泗在臃肿的面庞上,微弯的眼角,仍旧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风情。中年男子揾掉女子眼角的泪水,叹了口气。
“美好总是短暂的,露……资格者。”男子说出这冰冷的字眼,原本哭泣的中年女子,忽然止住哭声,泪盈盈地抬起头,仿佛昨日还是十八岁的年龄,臃肿、眼带只是层扮演的面具。
她将面具摘下,从兜里掏出一块洒满香水的帕子,擦着额头的汗水。
头顶的风扇转动着,透过昏黄的灯光,在她的头顶涂上浑浊的黑块。黑块之外,柔和的灯光与她橘红色的卷发混为一体,光像水流般,从发根漫出,瞧见额头上的汗珠,抓住机会跳进去,闪耀着光泽的汗珠在两颊奔跑,没入脖颈下的阴影之中。
她抬起头,瞧见厨房闪烁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女鬼。
女鬼静静地盯着自己,浑身的灰暗,挡不住目光的灼灼。
不需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伫立在厨房里的女鬼,和她的相貌很相似,就好像一脉而生。
她刻意别过脸去,擦掉滑过双目的汗珠,小电视里的电影,正演绎到男子,猛地打开女子的门,女子惊慌地捂住胸口,看向镜头。
她捂住胸口,发育完好的胸脯在双臂的拘束中,想要蹦跳出来,它们想要自由。她抱着自己,抱的更紧,听见洗手间洗漱的声音,水龙头关掉,只听见物件摆放的声响,然后是一声叹息。
“露露,我长白头发了,眼角也有了细纹。”爸爸从厕所里走出来,将脸上的水珠擦净,不知是难过,还是撒娇,圆圆的眼睛看着正在看电视的她。
她穿着短裤,拖鞋丢在一旁,双脚裸露着放在磨皮肤的地毯上。她拎起自己的脚,对着灯管,能发现脚板已经泛红得厉害。
但是她没有在爸爸面前这么做,因为那样不够淑女,不符合她在爸爸眼前的人设。
她朝着爸爸招了招手,让他坐过来。
爸爸照办,一屁股坐在她身旁,她坐着的身体感受到沙发的起伏。
她一把搂住爸爸,一手托着爸爸的后脑勺,促使爸爸弯下腰,仰着头看着她。
爸爸轻轻地推动她的双臂,想脱离她的桎梏,她加大力气,让爸爸摆脱不了,只能仰着头,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她温暖的指肚落在爸爸的眼皮上,爸爸顺应地闭上眼睛,手指顺着刚洗完脸,还有些湿润的皮肤,一点点地往外滑,落在眼角开花的细纹上。
她的手指停顿了一秒,就赶快移开,最后落在他夹带着几根白发的鬓角。
她收回手,重新抱住自己,而爸爸抚摸着她刚才摸过的位置,好像在那小寸的皮肤上,想要感受到什么。
“我就说我老了。”
“没有,一点不。”
“露露太会安慰人。”
“我这不是安慰人,你依旧很有魅力,不是吗?”她做出生气的样子,她的眉目似乎也因为爸爸的话语,而真情实意地动气了。
“我看着你,就好像我永远没长大。”
“你已经十八了。”
“但我还是很小,还是你的女儿,不是吗?”
“是的,是的。呵呵。”
“你难道不信我吗?我看昨天你上班,隔壁的秦姐姐,就一直盯着你看,你走远了,她还扶着篱笆,眼睛眨都不眨,望着你离开……”她没说完,心里忽然不快意了,她双臂环抱自己,就仿佛给自己支起了一片保护,让心中的怒火不发泄出来,让外来的目光不打乱她的气势。
隔壁的大学刚毕业的秦姐姐,村落里的刚死了老公的莫寡妇,高中的橄榄球女老师,甚至便利店的老板娘,爸爸走到哪里,就能获得她们的关注,那一双双目光含情脉脉,透过爸爸的身体,变成一束束阴毒,惹得她心中闷闷的,呼吸都不顺畅。
说起阴毒,她感受到厨房里站着的女鬼,还正幽幽地看着自己。
那个女鬼从白天站到黑夜,又从黑夜站到白天,在阴暗之中,爸爸看不见女鬼,但是她看得见。
即使她刻意忽视。
她轻蔑地抿抿嘴,想脱口而出的嘲讽,强行忍住了。
她正年轻着,像朵娇艳的花朵,在最鲜丽的年纪,开放出最亮眼的花朵。
这朵花如此的新鲜,即使已经被亲近的人抚摸过,但是青春的艳色,是一点点的风吹雨打,也无法摧残的。
况且她不觉得是摧残,痛苦的记忆是爱的体现。
这爱让她沉迷,又让她恐慌。
她年轻,但是十八岁,不再太年轻了。
她想躺在身旁人的怀里,身体动了动,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仿佛她的头顶,或许是风扇,给她头顶印上的阴影,像把审判的刀,让她不敢动作。
爸爸注意到她的姿态,伸展开的胳膊又收了回去。
“宝贝女儿,快回屋里睡觉吧。”
“我不困。”
“再不睡觉,你妈妈就要生气了。”
“她管不着我。”她毫不在意耸耸肩,感受到来自厨房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爸爸见她一副别扭的样子,也不再逼迫,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玄关,将白天穿过的皮鞋重新放在脚下,套上放在一边的袜子,宽大的脚板裹着厚实的袜子,塞进刚刚合适的皮鞋里。
她不再抱住自己,而是撑起身子,瞧着爸爸穿鞋的动作。
“你去哪里?”
“小莫家的灯泡坏了,我过去修一下。”
“她为什么喊你晚上去,明天不可以吗?”她心中一慌,爸爸要去的是莫寡妇的家。
“晚上没有灯不行啊。”爸爸将另一只鞋子穿上。
“你昨天晚上也出了门,说是给便利店老板娘搬货,结果今早才回来。”
“你理解的,货物很多嘛。”
“我理解?我不能理解。”
“乖,露露,回去睡。”
她趿拉着拖鞋,冲到爸爸面前,抓住对方polo衫的袖子,“我陪你去。”
“露露别闹。”爸爸轻松扯开袖子,从门口的挂钩上拿下钥匙,手摸向把手,就准备出门。
她挡住门把手,怒气从胸口终于溢出来,涌现在面庞上,她控制住凝眉的角度,希求自己生气的样子,是无比的惹人怜爱。
“你去修灯,连工具包都不带。”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闷闷的,好像有什么堵在喉咙里。那股窒息像病毒,已经从胸口涌到喉咙间了。
爸爸将钥匙握在手心,目光垂下,望着自己不通情达理的女儿,仍旧笑眯眯的,好像她的话很白痴一般,“工具包,小莫家里有啊。”
自己没有理由拦住爸爸,她不想挪开身子,不想让爸爸出去。
一旦他离开这个门,就会很久之后回家。
那样的夜里,她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你不能出去,我不让你出去!”
“你不让我出去,那我留下来做什么?”
“你可以回屋睡觉。”
“我修完灯泡,会睡觉的。”
“你怎么可能睡觉,你要做的事情可太多了。”
爸爸虽然还笑着,她却觉得一刹那,肌肉紧绷起来。
“你说我能做什么事情了,我的宝贝女儿。”最后四个字,他刻意咬重,直白地给她强调着他们之间的身份,“只有我的老婆能管我,露露,你不行。”
她翕动着嘴唇,身子一阵阵的发冷,就好像之前的温暖不曾存在过,被雨水击打过的花,再也没有迎来甘露,每日暴晒在太阳下,看似灼热,但内心冷到窒息。
她见爸爸要出门,清楚自己拦不住了,但是她不想就此放弃。
有什么可以拦住他?有什么可以?!
她的目光落在厨房里的女鬼。
“求求你,帮我拦下他。”
女鬼站在原地,就好像没有听见她的呼唤。
“求求你,拦下他!”她艰难地抬起步子,好像脚底踩着火花,冲到厨房门口,看着闪烁灯光下的女鬼,幽幽地看着自己。
“只有你能拦住他,只有你能。求你了!”
为什么女鬼可以做到呢?
因为女鬼是……
“妈妈求你了,拦住你冷酷的丈夫吧!”
刹那间,灯光不再闪烁,而是明晃晃地打在女鬼的身上。
女鬼听见她的声音落下,浑身抽搐着,努力从原地的禁锢中挣脱出来。女鬼的身子像支离弦的箭,从原地冲了出去,射到开到一半的大门。
她在冲过去的一道暗影里,捕捉到刺眼的银光。
因为女鬼的出现,爸爸停止了出门的想法,他没有说什么话,安静地、顺从地,在女鬼的面前,还有她的面前,躺在地上,快速入眠。
她看见女鬼手上的菜刀,看到爸爸胸口的鲜血。
她松了口气,心想爸爸终于不出门了。
门关上了,女鬼坐在地上,也很快睡着了。她看着女鬼,眼睛很痛,对方恐怖的睡颜,让她没有胆气直视。她将妈女鬼背起来,放回卧室冰冷的床上,给她盖好被子,不敢多看就走了出去。
她没有将爸爸带回卧室,而是让他躺在沙发上。
她灼热的手指抚摸着爸爸紧闭的眼皮,从干燥的眼皮摸到眼尾的细纹,一路延展到粗糙没有光亮的鬓发上。
像是被烫到,她缩回手指。
爸爸的胸口流血了,得给他止血。
她拿出帕子盖在胸口上,鲜血在白净的帕子上渲染出艳丽的花,她微微用力,花朵变得更加清晰了。
这朵花是破碎的,中间是一个大的口子,影响了花朵的完整度。
她抽出手中的刀子,扔掉帕子,低头趴在爸爸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
“爸爸,你说好的不走……”
爸爸的眼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满带着笑意看着她。
“露露,资格者,我得走了。”
女子一怔,原本沙发上的爸爸站了起来,冷静地看着到来的四个人。
她胸口的窒息忽然像破掉的气球,泄气了。
“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中年男子说。
于笠皱了下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