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氏脸色实在难看,薛长丰心疼:“可是被那逆子气着了?”
祝氏并未回话,眼神飘忽,思绪不知荡往何处。
“小龛?”薛长丰垂头看祝氏乳名。
祝氏仍旧恍惚:小龛?什么小龛?她不叫小龛,她叫祝彩襟,亲娘叫她小斤,樊楼里的姨妈们素来称她小彩...
薛长丰见祝氏久无反应,有些担心,伸手捏了捏祝氏保养得当的手,却见掌心红彤彤的、全是被掐出来的血痕。
薛长丰登时有些急,声量拔高:“小龛!这是怎的了?”
祝氏猛地一激灵。
她是小龛!
她现在就是小龛!
她当了二十年的小龛!
她不能再回去当倒酒斟茶的彩襟了!
祝氏面上浮起柔柔的笑,显得有些疲惫倦怠:“无事,只是有些累——”
祝氏反手握住薛长丰,宽慰地捏了捏薛长丰的掌心肉:“如今看枭哥儿,总想起来他小时候,现在是这般出息又有主意的御史大人,三四岁的时候却在不知轻重地玩猫...”
薛长丰眼前顿时浮现出三四岁的薛枭,小小一个,手里抓着刀,呆呆地站立在一只扒了皮的死猫前——血淋淋的场面,臭烘烘的气味,如今再回想起,也要发出一声干呕。
薛长丰陡生厌恶:“别说了!三岁定老,小小年纪就杀猫宰狗,自小便是恶人一个!”
“连亲大伯,他都狠心送进诏狱,手段之残忍,直叫人心惊胆寒!”
薛长丰无奈摇头:“甭看他如今排面,待宗室、文臣、武将都得罪完,你且看他有什么好下场!”
小时偷偷虐猫,长大拿着鸡毛当令箭,借由公事肆虐朝臣!
如今想想理真大师铁口直断,当真是说准了的!
薛长丰注意被分散,祝氏紧紧盯住老宅外随风摇曳的明月贝六角油灯,光影在窗棂的油面纸上像一只黄色的蜂儿——祝氏的面色缓缓沉了下去。
薛长丰习惯睡前打理石缸里养着的锦鲤,祝氏趁势回房,奋笔疾书将一封小小的深绛色花笺递给何五妈:“...等不及回京了,万幸...也回了镇江府,即刻送去!”
这些年头,除开嫁进来第一二年,祝氏谨小慎微、惶惶然,之后便凭着“小龛”的旧名,一步步坐稳了薛家主母的位子。
再不见慌乱与张惶。
如今这一遭,倒叫何五妈生出几分胆颤:“这是怎么了?可是那条疯狗不同意婚事?”
祝氏将何五妈使劲朝外推:“别问了!先送信!”
杜州决堤案,“青凤”在其中的痕迹太多,若是被薛枭查到,一步一步就会查到她的出身!
她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青凤”五色:金、玄、绛、靛、青,其中“金”“玄”“绛”三色又分两阶——她出身“青凤”,一步步走到现在,已做到了“深绛”,若她能将薛家策反进入“青凤”,她加上薛家,就能顺利升格为“玄”。
但她不敢。
她不敢在薛长丰还在的时候去赌:她解释不清自己的来历,她不敢赌如果薛长丰知道她的身世,会是怎样的反应:她并非他心心念念的“小龛”,而只是祝映娘,祝家真正大小姐的庶出妹妹...
不不不!
她甚至算不上庶出!
她只是祝大老爷在樊楼中一夜风流,与妓子生下的私生女罢了!
“快去呀!”
祝氏看何五妈在黑夜中踟蹰不前,气得一推搡,压低声音:“再不快点!我们一起回樊楼给人弹琴唱曲呀!”
这个威胁足够摄人。
何五妈抓起深绛色花笺,拖着圆滚滚的身体,悄悄上了马车自偏门而出,后择小路向镇江府东南角驶去,约莫半个时辰便至一处高门之前。
“叩叩叩——”门锁扣动,门房探出头来。
何五妈立时将花笺塞到门房手里:“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青凤,我是‘青凤’,请小哥将,将,将这张帖子递呈娘娘!”
门房瞬时警醒,探出头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后将花笺藏于胸前。
“嘎吱——”朱漆高门再次紧紧阖上。
何五妈这才靠在柱子旁,手拍了拍胸口,松懈地呼出一口气。
回到马车,小丫鬟沉香恭恭敬敬地双手将何五妈扶上座,贴心地帮忙擦拭鬓角的汗。
何五妈身形肥胖,便容易出汗,折腾这么一遭,后背全是汗。
沉香懂事地用细绫帕子帮何五妈擦背:“...得擦干净,否则容易背汗着凉。您真辛苦,这天寒地冻的过年夜,您还在外头奔波——怪道夫人最信重、最依赖您。”
这细绫金贵,十两一匹,旁人家都做成外衣,穿出来招摇的。
薛家富贵,下人婆子,都用它来擦身汗。
沉香小心翼翼地擦拭,生怕一个不小心,手指甲划破了这肥婆佬的皮肉。
何五妈施施然享受小丫鬟的伺候和恭维:信重依赖..那可不是!
自小,她就在夫人身边,原先她在樊楼帮夫人的娘亲梳头画眉,夫人娘亲年纪大了,恩客少了,每月份只靠着祝大老爷三两银子的打发过活时,她就陪着夫人上蹿下跳地卖酒、唱曲赚钱吃饭...
后来夫人凭借与大小姐三分的相似被瞧中,充了祝大老爷嫡长女的名头,嫁进京师,嫁入薛家,她也还跟在身边。
如今已是三十二年了!
夫人不信她,信谁?!
何五妈手背在身后,将袄子翻开一些:“...右边右边些。”
马车听里头坐稳了,骨碌碌地启了程。
车帘偏飞,何五妈看外头的高门大户大门紧锁,门口两尊比人还高的石狮子威严肃穆,便觉心安:论他什么薛枭、疯狗、不孝鸟——天大的祸事,她们平不了,也有人平!
看那死疯狗还能得意几日!
何五妈单手挑开车帘,朝外头狠狠“啐”了一口!
马车在积雪的巷道渐行渐远。
巷道之后,有暗影残壁。
不多时,一个黑影自墙后,缓缓走出。
锋利沉青的眉眼,在黑暗之中,如同一把利剑。
黑影缓缓转身,看向高门大户的牌匾。
“靖安长公主府。”
薛枭半侧过身,目光一动不动地看那庄严肃穆的石狮与地面累积洁白无瑕的雪堆。
在白雪堆映照出的黄黢黢的光里,年轻的三品大员,面色有点不可测,似有一种不解却强烈的情绪,像藏在暗池中亮汪汪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