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钱回过身问我,“水好了,要等等么?”
胖子睡着了,闷油瓶还没回来,我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刚才看他还在山林边缘巡弋,突然就消失在暗影里,无声又无息。我想他或许发现了什么,又或许是去驱赶林中野兽了。
“等一会吧。”
张金钱答应一声,把锅先取下来放到支架上,然后从他的背包里拿出几个午餐肉罐头,还有水果,牛奶和鸡蛋,放在防水布上。
然后是碗和盘,还有折叠水果刀和菜板,都是不锈钢的,干干净净装在密封袋里,他分好水果,最后掏出来勺筷套装,里面还有水果叉子。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这人活的过于精致了吧,野外吃个饭还这么有仪式感,是要摆拍发圈吗?
“你来野餐的么?东西带这么全,还有水果。”
“没带多少,两天就吃完了。”他回答。
然后继续摆盘。
我看着他出神,不嫌麻烦也不怕背着累的慌,真是个适合野外携带的居家型的张家人,怪不得张海客会启用此人。不过总感觉他有些奇怪,似乎殷勤的过分了,心里冒出些微妙的想法,像山蚂蝗一样叮在我的思绪里,那些念头太细微了,我想拔出来不容易,想琢磨又不明晰。
“要聊聊么?”
他回头看我一眼,“你愿意。”
“不说点什么我要睡着了。能问问你以前做什么的么?”
“什么都做过,看你问多久以前。”
他很随意的回答,不守着他家族长,好像也挺健谈,合着沉默寡言是装给闷油瓶看的?
不过他说的很对,对于张家人来说,如果没有特殊限定一段时间,他们生命中的以前和以后几乎是我触摸不到的两个端点。
“好吧,你开旅行社之前?”
“做导游。”他说。
我笑一声,这工作衔接的合情合理,干一段时间积累工作经验,踩好点,拉好网,然后自己扯大旗单干了是么。
“做导游之前呢?”
“流浪汉算职业吗?四海为家那种。”
“...算吧,追求的不一样而已。除了精神失常,大家其实都在流浪,只不过有的人身体在流浪,有的人心在流浪。”
“我的心在流浪,人也在流浪,我很喜欢四处流浪,但是政策不允许了,在乡下都不行,他们说影响市容考核,就把我遣返了,没办法找了份导游的工作。”
.....读万卷书行千里路,见识广了做导游倒也合适,张家人么,其实生存能力挺强的,他们为了一个目的可以付出常人想不到的努力。
“为什么当初会想到去流浪,在那之前你做什么?”
“道士?不过道观一早就没了。”
“是被圈进景区了么?”
“没有。是破四旧的时候被砸了,只剩下两堵墙,后来墙推倒了,土地被开了荒,我就去云游了,最后就变成四海流浪。等我回来,师傅的坟头都平了,变成了油菜田,金灿灿的花开好大一片,找都找不到了。”
……“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时代么。”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轻描淡写间就是六七十年,我有些唏嘘感慨,人世万千,沧海桑田,死去万事皆空,连个坟头都留不住,还能留住点什么呢。
“你师傅命挺苦,百年之后还有这么一大劫,入土了还受这一遭,吃点香火都不能。”
张金钱坐在火堆前面,望着荧荧篝火出神,语气平淡的说,“衣冠冢罢了,族长失踪了,张家算是没了,离乱之骨无处可寄,不配入土。”
所以,才总有人不遗余力到处寻找闷油瓶的踪迹,只要张起灵还在张家就在,张家人心有可依,魂有归处。若是他当年永远消失了,张家怕就真的没了。
“后来呢,给你师傅另立坟茔了?”
他摇摇头,默然良久,火光映亮他的脸。
“我师傅活着的时候守了一座无名道观近两百年,时常对着清风明月酩酊大醉,说自己是被人遗忘的人间惆怅客,只有死了才得自由。他临死前让我把他烧了,找处山顶洒进风里,他要随着风到处转转,从此撇了张家,在这天地间无拘无束无碍。我答应他了,但我觉得洒在山里风再大也刮不出山门,还是决意以后有机会带他四处走走,见识天下名山大川,万物风土。”
“所以他死了,你就离开了么?”
“没有,我把他的骨灰又存了十几年,空等了十几年,岁华冉冉,心曲悠悠,什么也没等到,我同样也被遗忘了。后来道观没了,心里再无挂碍,我才带着他上路,四海浪荡,走到一处山海就撒一撮骨灰,风大就多撒点,辗转了几十年才撒完。看的世间风景已经够了,想来他的心愿已了,不会在乎世间还有没有他的坟茔。”
我停了很久才点头称是,身死道消,一个要随风而自由的灵魂又怎么会计较身后那点凡尘俗事呢。
说话间,闷油瓶从黑暗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只类似长尾山雉一样的白色野鸡,个头还不小,不时在他手里扑腾两下,没想到他刚才竟然是去林子里摸鸟了。
我心下一阵无语,鸟这玩意儿不能随便摸,可刑可拷啊,我觉得他很可能不懂法,他平时不这样干。
“小哥,你抓这个不会准备烧给胖子吃吧?”
闷油瓶走到我面前,嗯了一声。
“别别别,抓鸟吃鸟都是犯法的。让我看看,红脸颊,大背头,这他妈是白鹇啊,山里人又叫它白凤凰,生性胆小的很,深更半夜它都睡下了,你是怎么抓到的啊,赶紧放了放了。”
闷油瓶提着匕首想了一会,可能没明白吃个鸟怎么还不行,又不是邻居家养的鸡,还会有人要回去,山林里的东西还有主吗?
那它的主人是不是山神。
我只好跟他解释,“这玩意儿快死绝了,属于国家保护动物,很珍贵,死一只少一只,吃了它恐怕我们都要去吃牢饭了。”
“比盗墓还危险?”
看闷油瓶的表情似懂非懂,他哦了一声,撒手一扔,白鹇立即扑棱着翅膀,发出几哥哥几哥哥的叫声,仿佛是在骂骂咧咧,然后飞快钻进密林不见了。
半夜惊魂,好在虚惊一场,这鸟遇见我算是捡了一条命啊。
张金钱站起来,“那我去掏点鸟蛋?”
张家人真是难搞,族长半夜抓鸟,他的向导就有样学样要去掏鸟蛋,我立马阻止,“你给我坐下。”
张金钱坐下,随后他的眉毛都揪了起来,像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真坐下了。
闷油瓶嘘了一声,“别出声。”
怎么了?
闷油瓶看着山林和山涧相接的边缘,林间的薄雾如同海浪一波波涌出来,我看过去,才发现这处山涧有些奇怪。
我们之前经过的山涧都是水草丛生,密密挨挨,无从下脚,但是这里,涧是涧,林是林,我们身边只有青白色条石,几乎看不到一抹水生植物的绿色。
“看。”闷油瓶一指。
我看过去,白雾越来越浓了,雾里开始出现人影憧憧,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人影全部循着一个方向往前缓慢移动。
“这是什么?”阴兵过境吗?我心里一紧。
“刚才在林子深处现在出来了。”闷油瓶说。
张金钱站起来,“他们好像要去什么地方?族长,你休息,我跟上去看看。”
闷油瓶点头,张金钱就悄没声的跟过去了。
“是人吗?”我问。
闷油瓶摇摇头。
不是人我就放心多了。
“你看过了?”
他点头。
“阴兵过境?”
他又摇头,下巴轻轻一抬,示意我好奇可以自己过去看,他既然让我过去就说明没什么危险。
“不要跟上去。”他说。
我比了个ok,张金钱已经跟上去了,我就没必要重复做功课了,若论身手,我可能还不如张金钱呢,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我靠近那些白雾,发现雾里就只是些黑乎乎的影子,山涧里的风吹动雾气,雾气上下翻腾,看着就像是影子在慢慢往前走一样。
那些影子面目模糊,似乎正在悲呼哀嚎,很多影子只能勉强看清身形,我试着辨认了一下,服饰轮廓粗陋,不像是近代服制。
看了一会收获不大,又踅了回去。
闷油瓶一直看着我,他看我脸色不好,“怎么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没什么,就是想到点东西,挺沉重的。”
闷油瓶盘腿坐好,左手撑着脸,似乎准备好认真听我讲故事了。
我看着篝火,“明末清初,很多地方都曾经闹过虎患,四川、福建、陕西等多地县志都有县内多虎患的记载,猛虎成群,下山食人,吞噬牲畜,为祸乡里。甚至在康熙年间四川有十室九空的记载,沃野千里,荡然无民,离居四方,靡有定所,不得不从湖广迁民入川。”
“是天灾,明末适逢小冰河时期,生民艰难,为了生计和官府赋税,不得不烧山垦林,大大压缩了虎类的生存空间,逼得猛虎出山,与人类争夺生机。更是人祸,明末瘟疫横行,饥荒遍地,张献忠入川,大西军与清军连年征战,轮番屠川,蜀人几乎被屠戮殆尽,康熙年间吴三桂造反,战场也在四川,天府之国称为当时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了。”
“看一眼就想这么多?”他问我。
“我猜的,史书么,为尊者讳,清军屠川以讹传讹矫饰为猛虎为患也不无可能。”
“是送葬。”他纠正我。
“什么?”
“这是一支送丧的队伍,他们是在送亡人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