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油瓶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擦着头发坐在我对面沙发上,一言不发,本来快褪下去的麒麟纹身一下全炸出来了,在我眼前辉煌的闪了闪。
你看,他一想骗我,麒麟都心虚。
所以他啥也不说了,不告诉我,也不骗我。
我心里先凉了半截。
我自诩是个张学家,但这个人心里在筹算什么我已然看不清了,是跟张有药达成什么君子协定了么,果然一刻也没有放下族长的责任,真是爱岗敬业啊。
心下窜起一股无名火,回头看胖子正斜靠在沙发上抱着手机刷视频,一只手不时挠着自己大腿根,睡袍快要撩到肚子上去了,顿时觉得心好累,忍不住踢了踢他。
“你进去睡觉行不行,大庭广众,不觉得有伤风化么。”
胖子拿开手机,斜了我一眼。
“什么大庭,哪有广众?这是私人区域我爱干嘛干嘛。再说你自己没有么,老盯着我干嘛。胖爷跟你没有秘密可言,我几根毛你都清清楚楚。小哥才最可恶,什么事都保密,啥也不给你说,看把我们天真给气的。但话又说回来,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能因为跟他生了气,就拿我做撒气筒是吧,有什么不满千万别冲我来,调转火头对他开炮去呀。”
闷油瓶转头去看墙。
我让胖子一番话说到哑了火,他一向这么洒脱不羁,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为什么今天才觉得刺眼,还是今时今日心境不一了。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自我反省一下,我这心火确实不关胖子的事,我吐出一口气,压住心底丛生而出的恼怒,抱起电脑转身就走。
“大晚上的你去哪儿,别玩离家出走那一套啊,掉价。内部矛盾内部解决,外面有打狗队。”胖子说。
离家你妹,打你狗头。
“我去找瞎子,”我说,“给他看一下这张图,或许还能想起来什么。”
胖子就站起来,“他能想起来什么?他想起来揍你!你看看时间,十二点了,有你这样敬业的徒弟么,扰师傅美梦得逐出师门。他这会儿早输完液睡了,你别去打扰他。”
“那我去找小花。”
“小花就不睡么,他欠你的?半夜连旋转木马都不转了,小花还得起来给你当牛马,你吴扒皮啊?别半夜狗叫吵得大家都没得睡。你听话,快给我回来,胖爷给你呼噜呼噜毛就行了。”
“滚,用你给我顺毛。”
我心说,我炸毛了么?没有啊,我平静的很。
结果没走几步,心跳开始急剧加速,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艰难的往头顶涌去,视线一下变模糊了,我把电脑放在玄关桌上,碰倒了花瓶,手扶着墙去打开房门。
闷油瓶也站起来,似乎看出来我哪里不对了,他要过来,“吴邪。”
我摆手拒绝,“我去找黎簇,都别跟着我。”
带上房门,我靠在门边墙上,这一次比之前出现的心跳失速严重多了,开始出现眩晕了,是心跳的更快了么,超负荷了。小花跟瞎子就在我左手边第二个房间,直线距离不到十米,他们那里有随队的医生,但我可能走不到了,扶着墙慢慢滑下去。
门突然开了,闷油瓶立即半跪下来接住我,我模糊看见他眉宇间的急切,惨笑了一下,心说妈的瞒不住了,吓到了吧……
胖子睡袍带着风冲过来,他看了我一眼,立即去敲隔壁门,“解小花,解老板,你睡了么?睡了也快醒醒!赶紧出来!”
门很快打开了,小花探头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指挥闷油瓶把我抱回房间。
“……黎簇!滚出来!……药呢?!”
随后出来的是黎簇。
他揉着朦胧睡眼,似乎刚从睡梦中惊醒,人还没清醒,无可奈何的开门应着。
“来了来了,解老板……卧槽!吴邪死了么?!……苏万,苏万!包,包!……”
听上去黎簇整个人都吓精神了。
又有人从房间跑出来看情况,还有去砸门喊队医的,一群人净乱成一团,好吵好吵啊,几乎整座酒店都要被吵翻了,吵得我耳朵都疼,幸好声音越来越远,只有手腕被人捏的骨头都要碎了。
等我醒过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我人躺在床上,房间很暗,只有角落亮着一盏柔和的落地壁灯,一个人影伏在我床前静静睡着。
是闷油瓶,这人怎么想的,竟然枕着病人手腕睡,我手掌快要麻掉了好么。
我刚动一动手指,他就醒了,立即抬起头来看我,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听他轻轻叹了口气。
“打算装睡到什么时候?”
我跟他说,“这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没出声,可能觉得我有力气跟他吵嘴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反而松了口气。
爱不重不入婆娑,念不起不生业累,这就是凡夫俗子的悲哀,每次皆是因有所求而无所得丛生愤怒。我心里劝着自己,他对我有所隐瞒,难道我就没有隐瞒他么?为什么还难以控制自己的坏情绪了。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恃宠而骄这四个字对我也是适用的。人存于世,谁没有秘密,人与人再亲近都不是彼此的附属品。比起我来,他的世界更广阔,背负的责任更重,是我求太多,得太多,才会患得患失,越来越没出息,也可能是越在乎越苛刻,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被惯坏了的。
闷油瓶拿起我的手腕轻轻揉着,歉疚的说,“麻了?”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麻木感很快消解了。我念了三遍静心诀,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终于心平气和,睁开眼看他,“不该冲你发火,抱歉。”
他摇摇头,“你冲的是胖子。我没事。”
嗯...也对,胖爷扛下了全部火力,他连误伤都没有。
“胖子我一会儿再去道歉,先跟你说对不起。是我任性。”
“你永远不必跟我说对不起。”他说。
“那你不会偷偷在心里怪我吗?画小圈圈诅咒我那种。”
他看我一眼,“那我这么说,我永远不会怪你。”
这人情绪好稳定,显得我的患得患失更像是无理取闹了。
“我一路瞒着你和胖子,还这么起劲儿折腾,真的一点不怪我吗,你俩不会在心里骂我傻逼吧。”
我偏过头去,不看他,要是敢骂,两个人的零花钱一块儿扣光。
他手里的动作停了,过了一会,他轻声说道,“其实我早知道了,可能你不舒服,没有注意,每次你不对劲,我都在叩着你的脉搏。还有解老板私下里全跟我们说了,应该算我们大家一起瞒着你。”
什么啊,我转过头,大写的无语,合着我这份小心翼翼收敛起来的心虚都是多余的,我以为我瞒的滴水不漏,其实所有人全都看在眼里,心如明镜。换句话说我瞒他的明里暗里无所遁形,他瞒我的仍旧实打实瞒着,这么一算,我亏啊。
我根本用不着觉得亏欠,心境立马又偏了。
“这不公平。”
“公平这两个字写出来就不公平,公占私半边,私有公一半。”
“那也要有得有失,有失有得才公平。”
“吴邪,我和你之间真能算到公平吗?”他问我。
我一下子沉默了,算不到,光他替我守青铜门的十年我就给不了他公平,还觍着脸跟他要什么公平。
“就非去不可么?我是真的不想你再冒险。”我慢慢的说,其实这才是我最想要的。
多年流离,机谋算尽,我和他半生沧桑皆在路上,空度十年光阴,如今我放弃了追寻往日那些谜底,人生苦短,只希望余生能在雨村温润惬意的时光里慢慢消磨。
闷油瓶没有说话,胖子从角落的沙发里突然爬起来,“你醒了啊,小哥怎么不叫我。”
我靠,这家伙窝在角落里多久了,这突然一出声真吓了我一跳。
“死胖子,你不去睡觉躲在那里做什么,听人壁角有意思吗?”
胖子披着睡袍过来,他弯腰看我,摸了摸我的额头,“我和小哥守在这半夜了,是你自己没发现。小花的人给你打完针你睡得可真香,我都被你传染瞌睡了。你放心,我刚醒,没有听到什么公平不公平。”
那就是全听到了,我白他一眼。
他摸了摸自己额头,“体温正常。”
闷油瓶也抬头看他,“脉搏正常。”
他俩这体检可真敷衍。
胖子点点头,打了个哈欠,“那我先去睡了,天真你起来换个姿势重新睡,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唠。”
胖子去外间睡了,不一会儿就响起一阵呼噜声。
余下我们两个一时静默无语。
“你累吗?”
我反握下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筋骨有力,掌心伤口已经结疤了,是我无聊,贴了两个创可贴做防护,避免沾水,现在都翘边了还没揭下来。他的修复能力很强,但还是能摸出掌心有无数道纵横交错的浅浅伤痕,和他的掌纹纠缠在一起,难道这就是宿命么?
“为什么又问我。”
他看起来有些疑惑,同样的问题,我想要的答案明显跟上次不一样了。